卫王自然知道皇帝这些试探的真意,他的皇兄心中属意的传位对象是他的儿子,所以他这个当弟弟的要时时刻刻牢记不要抢了自己侄子的风头,尤其是当他本人不在的时候。
名义上来说,如今谁都不应该知道齐王本人去了哪里,卫王当然也是一样。虽然朝野内外对此都有议论,也有人鼓励他要在齐王不在时趁机表现,但卫王心里明白,他现在非但不能争功,相反还要努力谦让,这才能显得他对于皇兄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没有一点点的想法,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他那个杀伐果决的皇兄面前保住自己的小命。
“回陛下,这么多年出入深山老林里猎杀这些猛兽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不怎么会带兵杀人了,打仗这种事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吧。”
对于卫王的婉拒,皇帝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朱提王。
“你叔王说他老了,孤就更老了,阿悦要替我们这些老东西出去打仗吗?毕竟你父王身后,孤已经很久都没看见他的槊了,不如用北面这些柔然人让孤看看阿悦如今能有当年桓王的几分风采?”
北面的大街小巷里,小孩子们舞刀弄剑的时候都会传唱那句“卫王的弓,桓王的矛”。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桓王战死沙场,他的巨槊只能供在了自己的府上等着招灰;而卫王一心打猎,除了猛虎黑熊之类的野兽之外,这么多年里看过那把十石弓开弓样子的人类也就只有南边来的阿拓和毛小豆了。
“侄儿定不负陛下所托,必会把柔然打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好,还是年轻人好啊,那今年北讨柔然的事就交给你了。”
卫王抬起头偷偷打量着皇帝,说那句话的皇帝一脸的欣慰表情,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看见自家子侄出息后应该表现出的那样。而在卫王的眼角余光里,朱提王现在也是用一副少年人力求上进的跃跃欲试看着皇帝。看着这副堪称完美的君臣相宜景象的卫王有瞬间突然间很想笑,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脸上表情会当朝泄露内心想法的他赶紧重新低下头。
朱提王总是一脸和善的样子,待人亲切尊敬父辈,哪怕用汉人的标准来看,也能够得上一句君子端方的评价。加上他父王为国捐躯的缘故,所以皇帝一向对这个侄子视如己出,甚至有时候对上他时比对他自己亲生的那几个都要和蔼些。
但是卫王知道朱提王内里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或者说卫王能凭借本能认出自己的同类,他是头会在背后下手的豺狼,只是把自己伪装成了皇帝忠诚的家犬。卫王曾经在一场宴会里不小心看见过朱提王从背后看齐王的阴鸷眼神,那是根本无法被掩饰的野心。当时以为周围没有别人的朱提王不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叔叔看穿了内心,依旧在事后卖力地扮演他那个恭顺乖巧的“好侄儿”的样子。
当然卫王也从来没有戳穿朱提王,他也很好奇自己的侄子这么做到底能不能骗过自己的皇兄,毕竟虽然他自问没露出过什么明显的破绽,皇帝却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内心,一路将他反复敲打,让他如今只能靠着日日进出深山老林打猎避嫌保命。
于是卫王很好奇皇帝到底有没有像他一样看破朱提王的真正面目,究竟皇帝对于朱提王那些一贯的勉励有加,到底是来自于皇帝对于他父王偏爱的余荫遮眼还是故意的抬举放纵,卫王在内心反复考量后还是没有定下自己的判断。
卫王安静地看着皇帝一边夸奖朱提王少年英武不畏强敌,一边在帮着他配有能力也有经验的副将,确保他的第一次带兵远征不会失手,可以稳当当地拿他的军功。但无论是关于齐王的下落也好,朱提王的真面目也好,卫王都很想知道他这位皇兄知道真相时的反应到底是怎样的。
“阿悦到底是第一次独自带兵,如果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去问问你叔父。毕竟卫王真正打仗的本事,孤还是信得过的。”
“是,陛下,阿悦好学又上进,若有什么疑问,臣弟一定会尽心教导的。”
卫王恭恭敬敬地应了皇帝的要求,毕竟在真正的真相公之于众之前,在这个朝堂之上,他们这明明血浓于水却各怀心思的三人,还有得是一些 “君明臣忠”“兄友弟恭”“叔慈子孝”的戏码等着上演呢。
207.
建康,中军将军豫章郡公刘裕府——
刘裕的桌案上整齐地摆着北府各路送来的军报,以及他们各自对于目前形势的看法和建议,其中当然也有来自徐羡之和毛将军的那一份。
对于慕容超占了济南,北府的反应不一,徐羡之那一份大体来说都是在请罪,只是略微表达了一下若刘裕有意夺回济南城,他愿为先锋以期能将功折罪。而毛将军那一份大体说了些他还是觉得要还以颜色不能让胡人觉得汉人软弱可欺,至于若担心北边皇帝伺机而动,那司州这边也会全力应对,请刘裕放心之类的话。
而除了这两个来自北方前线的将领在字里行间表达出了一点对于慕容超的战意之外,其他镇守更南边州县的北府将领们则是苦劝刘裕能稍安勿躁,一切等梁州平叛之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说。
刘裕看着桌案上区区两份请战的帖子和剩下那一叠主张绥靖姑息的,忍不住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并不怪劝他暂时忍让的那些人,毕竟目前在整个北府里,除了毛小豆和阿拓两个执行任务的人以外,只有毛将军和徐羡之还有刘裕知道刘毅私通了北方。
在其他人看起来,晋朝内部已经有一场大仗正在打了。刘毅刘稚各自都是一方大员,虽然目前军报里说的是平叛的刘毅占了上风,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知道刘稚会不会临死反扑,从而引起别的什么更大的问题。
所以那些劝刘裕的信件里都提到北府应该保持一定的机动兵力,以便应对梁州那边的突发状况,毕竟济南再怎么重要也只是一座城,和一州比起来那还是有些分量不足的。
而知道内幕的刘裕和他们的考量却正好相反,比起已经反了然后被平息到一半的刘稚,心有反意却偏偏还马上要有军功到手的刘毅才更值得人防备。正是现在这种他忙着处理梁州腾不出空来在背后捣乱的时候才更适合刘裕出兵。
“北府内部尚且都有这么多想不通的,等到了朝上,恐怕反对的就更多了吧。”
刘裕苦笑着又打开了徐羡之和毛将军的那两封建议书,各自重新读了一遍后起身走到将军府里挂着的地图面前,而他的眼光从地图里一个个州上扫过。
梁州反了,司州整个笼罩在在北方皇帝铁蹄的阴影之下,兖州常年被慕容超的燕国骚扰边境,如今还丢了个济南,豫州有了二心在和北方私下交易,江州受桓玄一案牵连至今人心惶惶,扬州虽然是根本重地,却有一半的地界要看那个有了二心的刘毅的眼色,荆州江州去年因为大旱欠收,到现在还在上书朝廷说流民四起要朝廷赈灾。
这样一看,偌大的天下那么多州府,就没有哪个是真正太平的。
“宗文啊,你总说我是天命所归,打桓玄时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就好像这天下就等着我来救了那样。但现在轮到我来统领朝廷了,但这天下为什么还是一样的乱?这样的话,我和那个桓玄真的有很大的差别吗?”
徐羡之不在现场,自然是回答不了刘裕的提问的。但刘裕提这个问题本来也没有真的想要求一个答案。是与不是,刘裕的选择难道就会改变吗?天下越乱,他越是要向天下证明他才是能让它太平的那个人。
有些事情,只有到了这个位置的人才会理解。就像北面的皇帝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能理解刘裕的别无选择,不是因为他和刘裕有什么多年的交情,可以当他肚子里的蛔虫猜测出他的想法,而是因为皇帝自己也是这样别无选择了二十多年。
当一个人成了人群里的那位最上位者,那么他的眼前看见的是一个国家,而他们的身后是一个种族,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开启一场战争来保全这一切。
“济南。”刘裕定睛看了会济南的地形,然后又移到了更北方的燕国,“打是一定要打的,问题是小打还是大打?与其留着慕容超这种疥癣之疾等着它反复发作,还不如趁这次一次拔除干净。只是——”
刘裕的眼神略过在地图上看起来并不大的司州,又往更北面看向胡人的朝廷。这些年那边的皇帝南征北战几乎重新统一了分崩离析的胡人各部,于是隔着黄河与汉人的朝廷又重新回到了南北分治的局面了。
但是南北不会一直分治下去的,当年的北面挥师南下,被当年的汉人用当年的北府军挡住了,刘裕不知道如今的汉人和如今的北府是不是还能扛得住如今的北面。
“德祖,不是我不信你,可是你以一州之力怎么能和北面一国对抗呢?要是你手里的那三座关有一座被破,那我汉人紧守的门户可就被胡人生生撬开了一个口子了。”
就在刘裕还在犹豫的当口,书房外有名传令兵求见,说毛将军那又送来了新的军报。刘裕赶紧让那个士兵进来接过对方手里的军报看了一眼。原来是毛将军安插在北面的斥候传回来确切的消息,北面今年又开始北讨柔然了,这次大概出兵了五万人,由皇帝的侄子朱提王领军,看起来北面的皇帝似乎打算开始锻炼年轻一辈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北面一旦征讨柔然,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花个几个月到半年时间。这也就是说,眼下是难得的北面和刘毅都被各自的战事绊住的时间。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啊。”
刘裕握着这封最新军报大松了口气,有了这封军报,他至少就能在明天的朝会上说服剩下的众臣出兵夺回济南,至于到底是就到济南为止还是要再更近一步,那就得看后续各路事态的发展状况了。
“来人。”刘裕唤来手下开始布置,“叫各路参军待会来见我,就说我要和他们商讨一下济南的事。”
为了明天更好地说服那些文臣,刘裕需要在武将这边先做好万全准备,省得到时候被那帮只想安逸过日子的文人一句话绕进去怎么都出不来耽误大事。交待完全部事情后自己准备离开的刘裕又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地图,慕容超之流的人不在他的眼里,刘裕只是死死盯着北面的平城。
“我们早晚会对上的,只是不是现在而已。等我们处理完了各自家里的那些小事,就有的是机会可以谈谈天下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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