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 219.5-220 章

尽管毛将军很认真地看着阿拓,但阿拓却始终有种他没在和自己说话的感觉。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让阿拓终于除了毛将军哽咽的声音之外还看清了他满含眼泪的双眼。毛将军似乎并没有身为一位长官和一位长辈的自知和克制,只是放肆地在阿拓面前流着眼泪。阿拓几乎被毛将军这样的反应吓到了,不敢过于深入追究的他就只能简单归结于这位将军的酒品太差,于是一醉酒后就特别容易出丑。

“伯父,您醉了。”

“我醉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毛将军只是维持着抬头的样子继续流着泪,然后他退后两步转过身,一手撑在城墙上的石垛之上,另一手则顺势继续灌了自己一口后用手腕抵住了另一边的石垛。毛将军借着双手的借力,身体探出半空对着面前的黄河和更远的北方大喊。

“胡人已经和汉人已经开始变得很像了,为什么我们还是只能打起来收场呢?回答我啊!!”

黑夜里毛将军当然得不到任何的回复,于是不甘心的毛将军又将身体探了一点出去,仿佛哪怕他再多近一寸就能得到对面的回应一样。

“伯父!!”

阿拓怕毛将军这样下去会出意外,也不管这样是不是失礼,就伸手揪着衣服后领把他探出城墙的身体又给拉了回来。被强制拉回来的毛将军的情绪已经完全崩溃了,他背靠着城墙慢慢滑落直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紧紧握着手里的酒壶,头埋在臂弯里,从阿拓的角度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能清晰地听见他一阵阵啜泣的断续声响。

“您喝醉了,我扶您回去?”

痛哭流涕的毛将军带着一张丑态百出的脸抬起头看了阿拓一会,然后他从阿拓的脸上移开视线后又呆呆地看着天空。

“老天爷……看着我们这样打来打去,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趣啊?!”

“伯父!”

阿拓试图呼唤正在发酒疯的毛将军,但明显没有任何效果。毛将军推开凑在他身前的阿拓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仰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天空。痛哭的余韵让他的呼吸断断续续,偏偏冬日的寒冷又让哪怕最细微的呼吸都能被一小团吐出的白雾清晰呈现。阿拓有点担心地看着这些毫不规则的白气,内心莫明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位将军会不会就一直这么哭到背过气去为止?

而此时的毛将军眼里却没有一旁正在为他担心的阿拓,他只是一心沉浸在自己和老天的对话里。年节时分的天上看不见月亮,只有那些星星们微弱又倔强地维护着天空最后那一丝的光亮。而这些微弱的光芒并不足以唤起人们内心的希望,它更像是大火余烬里最后那些星星点点的回光返照,对于了解真相的人来说,等死的过程甚至比起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如果胡汉相争就是你的天道,这又算是什么道?你的道难道都不用给人活路的吗?!”

“伯父,新年里多少还是慎言的好,以免招了忌讳。”阿拓虽然也没多相信这些,但总还是觉得能避就避,何必对着忌讳硬来。

“忌讳?你还会怕这个?”毛将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望向阿拓,一会后又渐渐变成了一个轻鄙的嗤笑,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甩开想扶他一把的阿拓的手,然后顺势指向了自己背后的天空,“你难道还对这个上天抱有什么指望吗?”

“胡人有胡人的野心,汉人有汉人的骄傲,如果用各为其主这点去想的话,哪边又真的能算是完全错误的那一个?可是天下只有一个,胡人不想放弃,汉人还要坚持,那除了两边打起来然后一起死很多人之外,我们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明明是上天创造了你们胡人和我们汉人,它却又不给我们一个方法让我们太太平平地共处于这块土地之上。你觉得对着这样一个无情的上天,光靠不犯它的忌讳,它就会放过你吗?”

毛将军边说边想再来上一口酒,可惜这会酒壶早就已经空了,可见这个新年打一开始就对毛将军不太友好,在诸事不如意这点上连壶酒都能来凑个热闹。

“上天它只会一再地逼迫你,直到你试过所有的路后发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它但凡是有一点点的慈悲,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和人的不同以及族与族的征战,也就根本不需要有什么虎牢关将这些人硬是分开!!”

否极的后面是泰来,痛哭的尽头当然是大笑,毛将军开始没来由地笑了起来,可是新鲜的笑意才上嘴边时眼角的眼泪却还没来得及风干,所以阿拓只能目睹着他带着这种怪异的样子一个人孤单又倔强地仰望天空。

“天道,呵,什么天道?!”看了很久的毛将军好像是终于想明白了,“这该死的天道什么时候在意过我们的死活?所以去他的狗屁忌讳,老子一点也不在乎。听见了吗?老子一点也不在乎!”

毛将军将手中空了的酒壶拼命地丢向上天,想当然的,那壶连对方的边都没触及就落回虎牢关的城墙上,连同毛将军的哭泣和大笑一起摔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看见了吗,阿拓,上天就是这样,你哭你笑,你生你死,与它何干?所以如果不想像我这样一腔悲愤无处申诉的话,还是趁早习惯起来吧。”

220.

阿拓总觉得自己听过类似的话,但毛将军已经确实喝醉了的话,也就并不能太去深究他到底是在讲什么了。好在毛将军到底也没喝太多,发了这会酒疯说了这么多话、又哭又笑又吹冷风的,好一会后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了。

理智回归了些的毛将军大概也意识到刚刚自己那通发泄是有多丢人了,于是他只好默默转过身走下城墙。虽然脚步还有点打晃,但大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阿拓因此就没有再凑上去硬要戳破对方那临时拼凑起来的坚强。

阿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毛将军身后,直到看见对方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在毛将军彻底回房之前阿拓终于开了口。

“伯父,今夜您喝了那么多酒,要不要我去伙房给你热一碗汤,您喝了再睡,这样脾胃会舒服一点,明天起来也会好受些。”

毛将军思考了片刻后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因为军营里永远都有醒着值勤的人,所以深夜里的伙房也总有一人留守,方便那些深夜换岗的人还能吃到一点东西。阿拓不过跟那位刚刚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那位一听说是毛将军需要,就忙不迭地动起来。

“辛苦了。”阿拓在看着对方忙活的身影时补了一句。

“将军体恤我们,大过年的还是和我们吃得都一样,伙房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不过一碗热汤算什么。”说话间那位已经将冒着热气的汤盛进碗里放在托盘上交给阿拓,“赶紧趁热端给将军吧,天冷容易凉。”

所以阿拓现在端着碗热汤朝着毛将军的房间而去,可他的脚步却前所未有的踌躇,在路过毛小豆那个已经熄灯的卧房时阿拓甚至刻意停下脚步朝它望了一会,但是没多久他还是回头看向了北方。

“抱歉,德衍……一切是我罪无可赦。”

在阿拓把热汤端进将军房间的时候对方还没有睡下去,但他也已经明显看出酒醉的余韵让毛将军快要保持不了清醒了。

“伯父,夜深了,您趁热喝一点就赶紧睡吧。”

毛将军从阿拓手里接过汤碗,眼神在上面流连了片刻,然后他凑过鼻子去闻了闻汤的味道。

“嗯,没想到还挺香的。”毛将军看上去挺满意这碗热汤,两三口就把它喝完后把空碗顺手递给阿土欧,毛将军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真是不应该,我明明是个当长辈的,不但没有以身作则,反而在你这孩子面前这样失态。你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听过好吗,尤其是别记在心上明天去找小豆子告状,不然他一定又要念我很久。”

“将军放心,我当然不会乱说的。您坐镇虎牢关,汉人门户就在您的手里,可以说您身后是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我们全都依赖着您,而您本人却无处依靠,所以您偶尔这样发泄一下也无可厚非。”

“谢谢你能这样理解,已经那么晚了,你也早点回房去休息吧。”

同一时刻,平城皇宫——

自北方胡人入关以来,虽然没有完全照搬汉人的天文历法,但多方学习之下也是大差不差的了。今年并不是一个天文复杂的年份,于是两边的年节都是在同一日。

年节里虎牢关的毛将军尚且都要准备个私人性质的家宴,北边的皇帝当然也需要开个宴会,但是一样的事到了他那,用家宴的规模自然是不够的,皇帝要出席的是国宴。而且作为这场宴会的主人,皇帝也不能想不去就不去,毕竟在史书上他已经注定是个暴君了,他可不想再加上一个懒政的昏君的评价。

等皇帝到场的时候够格参加这场国宴的群臣早就到齐了,但他只是扫了下面一眼就发现,底下果然又如他预想的那样分成两边坐成了胡汉分明的样子。

然后皇帝又扫了一眼案几上的菜色,能上国宴的菜自然都是珍馐佳肴,可惜他吃了那么多年早就腻了;酒倒是用的和毛将军那边一样的酃酒,毕竟这是皇帝多年前自己钦定的贡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酒越喝越没有以前那种惊艳的味道和感觉了。

于是皇帝对这场一成不变的宴会再提不起任何的兴趣,他例行公事般勉励了在座众人几句,与众位共饮了一杯,又顺便说了些预祝来年社稷安康的吉祥话,然后就示意宴席可以开始了。

得了皇帝允许的群臣自然是开始喝酒吃菜,这毕竟是个宴会的场合,不像平时朝堂上那样严肃,渐渐的,除了单纯的吃喝外也有人开始聊上两句,但因为皇帝看着兴致不高的样子,所以谁都不敢大声,也就仅限于邻座的私下聊上两句的程度而已。

皇帝本来吃了几口后就想离开的,但他却突发奇想地想听听这些臣下们到底都在聊些什么。虽然皇帝这些年深受身边怨魂发出的杂音所困,日常听到的世界总是嘈杂一片,但这不代表他真的想的时候听不清别人的低语。

当皇帝将精神聚焦在比较靠前的两位鲜卑大臣的聊天上,就听见那位年长的官员在和一旁更年轻的那位谈论自家请的先生。

“我不是想着可汗这么重用汉人,又要我们有空多学点汉人的典籍吗?汉人那些玩意我自己只要多看一会就头昏眼花的了,所以也只能希望我孙子能多学一点。于是呢我就给我孙子请了个汉人来做启蒙的教习先生。”

“是啊,不止您,我知道如今平城里好几家纯正鲜卑贵族家给家里的孩子请的启蒙先生都是汉人,这样应该挺好的吧?”

“好什么!”年长那位大概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太大声了,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了下去,“那小子跟着那个汉人学了几天什么孔孟后就跑来说我们胡人当年入关叫什么恃强凌弱,不是什么仁义的行为。”

“这……这样太不好了吧?”

那位年轻的官员听了这话满脸的不赞成,若这是以前鲜卑草原上那种篝火晚宴的话他早就高声开骂了,但入关这些年他被逼着也学了点汉人的礼仪,忍了又忍才把措辞说到这种程度。

“是啊,那小子仗着学了几天汉人的东西就快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了,要是这样下去,这群汉人也不知道要把我胡人的朝堂和子民弄成什么乌烟瘴气的样子了。”

“哎……哪个鲜卑人不是这样想的呢,可是可汗他不听啊,非逼着我们这也要学汉人,那也学汉人,还找了这一堆汉人的世家来占本该属于我们的位置,让他们天天杵在我们面前恶心我们。”

“嘘,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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