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王庭部落里绝大部分的成年男子跟着阿拓出征了,对于诸葛承来说,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依旧一个人突兀地在一群老弱妇孺中间,只是在阿拓离开的第一天,部落里的两位贵人不约而同地拜访了诸葛承的帐篷。
其中一位与诸葛承曾经有过一次照面,那位是部落里善战的老将,也是一位典型的鲜卑贵族。阿拓之所以选择把他留下,就是因为他满脑子都是战斗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关于部落里在流传的那些阿拓和诸葛承之间的关系,这位既不关心也不在乎,于是他可以算是阿拓的部下里对诸葛承最没有恶意的一位了。
那位听说自己被留在后方满肚子的不情愿,在阿拓反复叮咛强调又搬出要他守护自己未出生的王子的时候,那位才终于答应了留守的分派。
老将军刚进诸葛承的帐篷就开始急着交待自己要说的话,多一句的礼貌客套也是懒得说,一副恨不得赶紧说完好回去继续练武的样子:“可汗走时交待过我了,说这段时间里要叫你军师,还要我听你的话,但是可汗召集的军议里从来都没有你,你真的会打仗吗?我们负责的可是整个部落里最弱但很重要的部分,你可别出什么差错。”
对于老将军明显的不信任,诸葛承并没有什么意外。当年孔明出山后的第一战,就算刘备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张飞关羽尚且不服有卧龙之名的诸葛亮。到了如今,没有道理阿拓手下的将军就会听诸葛承的,但诸葛承毕竟没有正式要当阿拓的军师,所以别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服他,他也不是很在乎。
“我知道将军对我的顾虑,这空口白话的,我也不指望能说服将军相信我有什么特别的能力。但这毕竟是来自陛下的交待,将军信我便是信任陛下,而若将军不信我也不打紧,等陛下归来时自然会军法处置将军,我当然也不会替将军粉饰隐瞒什么。”
“当然将军若是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武便能私下处理掉打算告状的我,可以想想前段时间在我的帐篷里被我重伤的那一位。想必你也知道他贺兰部第一勇士的威名,所以,我的话你听还是不听,还望将军自己懂得衡量。”
诸葛承并没有用什么怀柔政策,反正他也没有打算和这位将军长期相处,只要短时间内保证对方听话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当然,我平日里不会去干涉将军本身的军务,你还是照着自己想做的来。等到我觉得需要的时候,自然会给你命令的,到时候你照着执行就可以了。”
虽然诸葛承的应对相当强势,但这位将军倒是挺喜欢他这种硬气的作风,说了声“知道了”就告辞离开了。
而在那位将军离开后不久,一位诸葛承久仰大名却从未照过面的人登门拜访了。而在这人掀开诸葛承帐篷的帘子进来时,诸葛承有那么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诸葛先生,久仰大名了。本来我身为可汗的女人是不该这样随意拜访别的男人的,但可汗他走时反复交代我,他走后部落事务一切以你为主。但凡是你说的,再听不明白也要照做,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亲自登门拜访一下。我叫刘月,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刘夫人。”
“见过刘夫人。”诸葛承赶紧行了个礼,但因为他搞不清自己到底该用臣子之礼还是平辈之礼,所以那个礼中途就走了样。
诸葛承趁着行礼的过程里偷瞄了刘夫人一眼,她倒是和阿拓形容的那样,是个温婉可人型的美人。她身上也是规规矩矩的胡人贵妇打扮,不过和其他那些诸葛承见过的部落里的贵妇比起来,刘夫人的打扮相对素静,这也和阿拓的形容对上了。但诸葛承的眼神扫过对方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停留了片刻。
在那里,孕育着阿拓的孩子。如果顺利的话,它会成为阿拓的继承人,而诸葛承会成为它的亚父。
诸葛承有一瞬间觉得有股热意涌上眼眶,他不知道阿拓是否因此而感动过,诸葛承回想起来,当他在晋阳城初遇阿拓时,彼此都觉得对方还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而如今,承载着他们共同期望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会诞生在这世上了。
生命的确平凡,但此刻对于诸葛承来说却又堪称奇迹。
“诸葛先生?”见诸葛承低头行礼后就在那不动了,刘夫人小声问了一句,而这一句惊醒了尚在那沉思的诸葛承,他赶紧对着刘夫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夫人请说。”
“是这样的,可汗临走前交待了我们要不停转移,不能在同一处驻扎三日以上。但这么频繁地移动的话,拆卸帐篷和重新搭建都很费功夫。如今青壮都离开了部落,这些事全靠我们这些女人做的话恐怕有难处。所以请问先生,我们能不能适当在一处多呆上两天?”
诸葛承明白阿拓的交待是为了减少那些叛乱部落找到如今王庭部落的实际位置的可能性,但是有些事情他自己明白就可以了,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制造大范围的恐慌情绪。尤其刘夫人目前还有身孕,诸葛承也不想吓到她。
“陛下他这么做是有他的考量,我们还是照做就可以了,这样吧,我去找刚刚那位老将军,让他把他那支部队的日常军务减少,分出一部分人手来帮着大家搭帐篷。”
即使诸葛承直接否决了刘夫人的提议,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就直接应了下来。
“还有,既然男人都离开了,原本的帐篷应该至少都空出了一些位置来,能否请夫人组织亲近的家庭互相间暂时公用一个帐篷。这样可以用来搭建帐篷的人手增加了,要搭建的数量又减少了,那样的话,应该就能够完成陛下的交待了。”
“好的,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刘夫人其实就是来问这件事的,从诸葛承那得了个办法就高高兴兴地准备告辞了,而她这个过度配合的样子让诸葛承禁不住问了一句。
“夫人您就……这么……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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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该信先生吗?”诸葛承的问题问得好笑,于是刘夫人自然就笑起来了。
“可是,您难道没有听说过部落里的……那些……”
诸葛承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要说王庭部落里这么多人,就算人人都对诸葛承这个外来者抱有恶意,他都不是很在乎。毕竟诸葛承不欠胡人什么,于是在面对那些恶意时自然坦坦荡荡。然而唯独对着眼前的刘夫人,诸葛承却坦荡不起来,因为他自问对于这位夫人是有亏欠的。
“你是说你和可汗的关系吗?”诸葛承难以启齿的话,刘夫人倒是毫无阻滞地替他说完了。
“是。”因为问心有愧,诸葛承说这个字时甚至避开了刘夫人的眼神。
“先生应该知道如今和窟咄一起叛乱的独孤部是我的母族,而那位叛乱的部落首领刘显是我的堂兄吧?”
“我知道。”诸葛承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刘显曾经想要将阿拓抓去洛阳祭天。
“所以像我这样空有高贵出身,却已经失去母族支持的人,自然明白我实际上在王庭部落的位置。我在我的位置做好我该做的就可以了,那些多余的事情,轮不到我来多想多问。”
“夫人不必如此自贬,陛下与您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何况您的父亲在做首领时一直对陛下以礼相待,这些陛下内心都是清楚明白的。陛下想做明君,自然是要赏罚分明,绝不会因为您堂兄犯下的糊涂事而迁怒到您身上的。”
虽然诸葛承出言安慰了刘夫人两句,但对方脸上的表情依旧维持着和刚刚一样。
“正因为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才更明白他是怎样的人。”刘夫人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诸葛承猜她大概是在回忆从前,“可汗身上可以被称之为感情的部分很少,少到甚至有时候我都会替他可怜的程度。可对他仅有的那一点点感情,他又用得很专注,而当那个承载着他那部分感情的对象消失,他那点感情也就随之消失了,他是不会把它重新分到别处去的。”
要不是还记得对方的身份,刚刚刘夫人的那番话就快把诸葛承说懵了,别人嘴里的阿拓好像和他认识的那个不是一个人。至少诸葛承自认自己对着阿拓一向任性妄为,出格事情做了一箩筐,但阿拓对他还是好好的,这样的感情都算少的话,那诸葛承也不知道多的该是什么样了。
“你听不明白?”刘夫人看着诸葛承那个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反而笑得更深了,“那他对你果然是不同的,由不得我不信。”
“要听个他小时候的故事吗?”见诸葛承还是将信将疑的样子,刘夫人干脆来了个提议。
“呃?那……夫人请说。”
“他第一次给母羊接生的时候是六岁。确切地说也不能算是接生,那年我们碰到了一场大寒,有一头怀孕已经足月的母羊生生冻死在了风雪里,而那时的他刚巧碰见了母羊跪地闭眼的那一刻。当时六岁的他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刀,剖开了母羊的肚子,从里面取出了浑身是血的小羊。”
“神奇的是那头小羊羔还活着,于是他就把那头小羊羔抱进了自己的帐子里,自己亲自去接其他母羊的奶喂养那头小羊羔。在那一阵子,我每天都看着他把那只羊羔抱进抱出,连睡觉时都不分开。”
“然而奇怪的是,虽然他那么疼爱那头小羊羔,但看见其他羊羔时,还是那个看肉食的眼神。我曾不止一次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头,嘴里嚼着另一头,你知道这看起来有多怪异吗?在我看来,那两头羊羔根本长得一模一样,为何互相之间的境遇却能天差万别,你难道不觉得不公平吗?”
对于刘夫人的问题,诸葛承并没有回答。有一些经历和记忆单独属于某一个人,虽然在他人眼里那些可能不值一提,但对于拥有这段经历里的那个人来说,里面有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却是不可替代的。
“那时的我还小,也还不懂他这个人,所以还有一些不该有的好奇和执拗。我趁他出去练武时,让人调包了那只羊羔,找了一只在我看来真的长得一模一样的替了那只小羊,又把那只小羊杀了烤好端到了他面前。”
刘夫人和阿拓年岁相同,那一年她也是六岁。六岁孩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可见刘夫人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如今她脸上那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也许只是她更为习惯的一种伪装罢了。
“等他习完武回来,只看了那只活着的一眼,又看了看那盆烤好的羊肉,就直接把整盘一起端到了我面前,叫我把它全部吃完。”说到这里的刘夫人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恐惧,也许当年那段回忆太过惨烈,于是哪怕到现在她回想起来时仍旧本能地害怕。
“那可是一整只小羊羔啊,我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把它吃完。当时的我还想撒谎蒙混过关,但他却直接对我说:‘你既然这么想吃它,都等不及我把它养大,那你就现在把它全部吃掉吧,一点都不准剩下,这样我才心甘啊。’”
诸葛承想起他之前和阿拓在牧民家里吃的那只烤羊羔的大小,哪怕故事里的这只更小一些,那都绝不是一个人能够吃完的分量。于是光是想象,诸葛承就开始替刘夫人胃痛起来。
“我那时自知做错了事,既不敢去大人那里告状也不敢违逆他的要求,只好不停地求饶道歉然后吃那只羊羔。可惜他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直到我吃到吐出来,一边大哭一边保证自己再也不犯了的时候他才放过我。”
“那件事之后,虽然他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友善好说话的样子,但我已经了解过真正忤逆他的下场了,也就知道了规矩。所以当他因为你的事情开始叮嘱我第一句时,我就已经明白了。”
刘夫人的双手抚过自己的腹部,让她看起来特别带有母性的光辉和强大。
“我既然从来都不是可汗的那只羊羔,那至少应该牢记不要再做伤害那只羊羔的事情,因为如今的我根本无法承受那样做的后果。作为一个要当母亲的人,比起它来,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对我来说都没那么重要了,所以我怎么可能仅仅为了一点好奇或者嫉妒心而置它于危险之中呢?”
“那些对你有着恶意的人只是不明白,现如今在草原之上,你才是最不能惹的那个。敢动你的人只会有一种下场,就像是贺兰部的那个第一勇士一样,等着他们的唯有死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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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第 233-2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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