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托我调查的东西,所有那些我们熟悉的路过的客商,尤其是常跑南北互市的那些,我和底下姑娘们能打听的都打听过了。”
难得毛将军又来了一次红儿的院子,但很可惜他这次也不是专程来听琵琶的。不过红儿倒是无所谓,他人来了就行,听不听曲子那都是其次了。
“多谢,又来麻烦你了,这些东西……你觉得应该要在帐上给你多少军筹才好?”
“军筹?”刚刚还笑脸盈盈的红儿,一把将毛将军面前那叠还没来得及看的纸又夺了回来,一双眼睛无所畏惧地瞪着毛将军。
“将军是觉得到我这里什么都讲买卖是吧,那您还真是高风亮节,上个妓院还记得不要白嫖。那老娘还偏就不卖了,你给我出去!”
毛将军被红儿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搞了个措手不及,一边赶紧起身想做点什么来补救,一边嘴都张开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整个人窘迫到额头上急汗都出来了。
一看毛将军是这个反应,红儿又马上心疼起来,但是话都出口了又不好直接改口,只能暗暗又把那叠纸推到桌子正中央,然后默默收回手。
“你这么看重这些消息?不过是些互市里的粮食交易而已,这都多少年了,不都一直这么在卖吗?”
毛将军虽然再度坐下来了,却一度低着头没说什么,他深思熟虑一阵后又再度抬起头看向红儿。
“这个你不想要用来结军筹的话,那找点别的来报也行,你告诉我一个数,不太过分的话我就告诉账房,让他们记得给你就是了。”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执意要我结军筹,难道我虚报个数字,你就不怕少将军发现以后来找我的麻烦吗?”
“他不会的。”对于红儿探究的注视,毛将军明显避开了眼神对视,“他应该顾不上了,所以不要太过分就没事。”
“为什么,凭什么?”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敏感和直觉,尤其是当她和对方足够熟悉的时候,她就是能够轻易地肯定对面的话里有所隐瞒。
于是这一次红儿干脆一把抢过那叠纸,牢牢抱在自己怀里:“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你告诉我实话,我才把这些给你。”
“我……”毛将军又是刚刚那副虽然焦急,但又欲言而止的样子了。
“你这么看重这叠东西,那这叠纸里面一定是有事关虎牢关的军情。而里面又都是两国互市的东西,说明军情和北面有关?”
到了此时毛将军一脸天塌了的表情,恰好证明了红儿的正确性,而这个真相的沉重程度,却又让猜到它的红儿,也吓到腿软地一屁股坐了回去。
“你不会有事的吧?有虎牢关这么大,这么……这么……牢的一座关卡在这里,还有少将军他们和这么多的兵,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红儿这会是真的吓到了,不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平常这么八面玲珑伶牙俐齿的人,如今却把一个问题说得磕磕巴巴乱七八糟。
“那你也得先把那些东西给我看看,我才好回答你啊。”毛将军苦笑了一下后,避开了红儿的题问。
“给,给你。”红儿一听忙不迭起身,把怀里的那叠纸一股脑塞到毛将军怀里,生怕慢了一点虎牢关就会真的出事了。
就这么会功夫,红儿的恐惧已经不自觉地化成了眼泪,于是她边努力压制自己的抽泣,边忐忑地望着低头在看这叠情报的毛将军:“这些够不够?我……我再去打听,我让姑娘们再去打听。”
“够了……够了。”毛将军迅速地扫了几页纸张上的内容,就叫住了这会变得坐立不安的红儿,“这点足够了。”
“那虎牢关,还有……你会没事的对吧?”
红儿带着一双泪眼一脸恳求地看着毛将军,只盼着他能说句保平安的话。
然而虽然这场面堪称我见犹怜,但毛将军却依旧是什么都不想多说的表情。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丧妻多年的毛将军的确是不知道怎么应付女人,尤其是不知道怎么应付一个,一腔真情全系在他身上的女人。
“这些消息打听起来肯定很不容易,你自己不要的话,哪怕给你的姑娘们结点军筹呢?”
“去你的军筹!”没得到任何安慰的恐惧,终于让红儿彻底失了控,嘴里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这么想私下给我留点后路的话,干嘛用虎牢关的军饷?清廉的辅国将军怎么能用军账给一个妓院老鸨支钱,你要给就把你的棺材本给我,那样没钱买棺材的你,就会知道小心不要去送死了!”
红儿说完这句话后还不是此事最让她崩溃的时刻,更可怕的是她说完后,毛将军的脸色真的一脸死灰。
于是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的红儿,想的是如果她现在立即自打三个嘴巴,上天能不能就当做她刚刚什么都没说。
“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毛将军说到这里后停了下来,还是没说完自己真正想说的,最终他叹了口气后又换回郑重的表情。
“有一点一定要记得,今天从我进来开始发生的所有的事,你脑子里此刻所有的想法,都要统统给我烂在肚子里,任何人都不准说。就是当朝皇帝亲自来问,今天也什么都没发生过,听懂了吗?”
“我记得了,就不会有事了吗?”
毛将军之前一阵混乱里,没顾得上仔细看红儿,现在对上了眼,才发现她已经哭得眼周围的妆都花了。
于是这一时刻的毛将军终于福至心灵,说出了那句正确的安慰。
“是啊,你要是记得,我的谋算就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那我还能去博一线生机,再求个长命百岁。”
“但如果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有谁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或者凭着你的一些只言片语或者行动推敲出了这件事,那我的什么计算都落了空,那就真的万无幸理了。”
“好,我记得,我都记得的,我对天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让其他人看出一点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那就好。”毛将军将那叠纸收进自己怀里,“军筹的事情,只是我的一番谢意,毕竟我知道你们上上下下为了这些情报也是费了很多心思。”
“你要也好,不要也罢,都由你自己决定,有谁想要的话,三天内让你的姑娘去账房那里说一声就可以了。”
“今天我就告辞了。”毛将军说完这句话后就朝着房门口走去,手都扶上门框了,又转过身看向了红儿,他专注地看了一会对方后,朝着她浅浅一笑。
“抱歉,可惜我今天也是军务缠身,还是没有时间听你单独弹一曲。”
“无妨,等你做完正事,什么时候来,我都扫榻相迎。”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今后一定也要记得,你到底曾经答应过我些什么。”
239.
难得虎牢关的休沐日时阿拓和毛小豆都在关内,而且他们又是真的有时间休沐。
所以阿拓一大早的,就跑去毛小豆那想找他一起去附近散散心,却被毛小豆的亲兵告知,少将军去附近山里练箭了。
“练箭?少将军什么时候开始练射箭了?”
倒不怪阿拓管得宽,实在是他之前和毛小豆同进同出那么久,没见他练过箭,否则和刘肃民他们打赌时,也不会是阿拓自己提议去负责射这一项了。
“您和少将军这么熟都不知道,我这才刚来两个月啊。”
“没事,没有怪你的意思。”阿拓问明了具体的方向后,就直接出了关。
好在那座山很近,而且也不用上山多少路,阿拓只是上了个小坡拐了个弯,就看见了空地上的毛小豆。
随后阿拓就明白了,为什么毛小豆没提议他来负责射术了,因为毛小豆在那调教的压根就是一把弩。
那把弩长得还和阿拓以前看过的不太一样,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毛小豆就举起弩弓对着前方连射两箭,给阿拓演示了一下它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就是诸葛连弩?”
阿拓只是听说过汉人手里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先进武器,但是虎牢关的正规守军里,还是一半弓箭手一半普通单发弩手,所以这种可以连发的弩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倒是有见识,这玩意在汉人这里都算少见。”
毛小豆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弩箭又对了对准心,然后就把手里的弩递给了阿拓,随后阿拓注意到了这把弩的尺寸看着不太对。
“诸葛连弩都这么小巧玲珑吗?”阿拓边问边比了一下连弩上那个用来卡弩箭的匣子,它的大小看起来也就是一虎口这么宽,这样的话里面装的弩箭也势必就更袖珍了。
“这是我爹给我的生辰礼,毕竟是给八岁的孩子用的,太大的话那时的臂力举不起来。”
毛小豆话说刚说完,阿拓抬头看了看那两根一半钉进了树干的弩箭,这把连弩只是尺寸小了一点而已,但在杀伤力方面,它可是一点都没打折扣。
阿拓默默算了算刚刚那两根弩箭射出来的速度和准度,想着如果目标距离十丈以内的话,当世能避开那两箭的人恐怕并不多。
“你们汉人,还有给八岁孩子,专门定做这种杀人工具做玩具的习惯吗?”阿拓的语气相当惊讶。
“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由一个八岁就真的杀了人的人来问吧?”
毛小豆的反问一出,这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无论是胡人和汉人,日子都并不好过,于是他们中的某一些人,被迫要在本该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的年纪里,去学着理解或者直接践行杀人的意义。
而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算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回忆。
“德衍,我们真的……一代代就要这么过下去吗?才八岁而已啊。”
阿拓想起年节的夜里,在虎牢关城墙上醉酒失态的毛将军,质问天道无情的将军,在他的那一代里已经放弃思考这个问题了,而阿拓在自己这一代身上,也看不见什么别的希望。
但他会有孩子,孩子还有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的话,难道恩恩怨怨也无穷尽吗?
“那你要怎样,是汉人把你们胡人赶回阴山以北,还是你们胡人把汉人赶尽杀绝呢?”
他们两个早就明白汉人和胡人之间必有一战,却一直在避谈这一战到底要以怎样的结果来收场。
在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前提假设之下,那么一代代人即使再不喜欢彼此斗争,也只能这样坚持着,把希望和仇恨一同传递下去。
“那么……如果有朝一日,胡人变成汉人了呢?”
阿拓举起手里的弩机瞄了一眼,随后他扣动扩机,一根细巧弩箭射出来,斜插进毛小豆刚刚射出的那两根箭的中间。
但因为他和毛小豆的站位不一样,那根箭的箭尾和其他两根相比还是有了明显的参差。
“你看,即使目标是一致的,但是来源不同的话,最后结果还是不一样啊。”
“你能不能心存一点希望?德衍,也许胡人是真的想要变成汉人呢?”
“甘心吗?虽然在我看来,变成汉人的话,也许大家彼此之间的确可以没有斗争了,不谈胡人也确实有一大堆的缺陷,但无论如何,那总归是你自己的民族和你自己的祖先。”
“就这样什么都忘记,然后变成汉人的话,你们难道会甘心吗?”
毛小豆的这些话说得不喜不悲,似乎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的态度,评价着这道无解的题。
“那汉人这边呢?就像你那时和灵运论道时说的那样,如果汉人因为你们自己的缘故大厦倾倒,那胡人在这片废墟之上重起高楼,是不是就不算太过残忍了?”
毛小豆闻言后看着阿拓,阿拓这个问题也是问得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于是毛小豆没法从他的情绪里,猜出这个问题究竟是随口一问还是别有目的。
“你是不是后悔来了虎牢关?后悔在这胡汉相争的大局里,选择了汉人这一边?”
阿拓被毛小豆直直地盯着,他终于还是笑了笑把手里的弩箭又递向对方。
“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吧,好不容易休沐一天,本来是想来找你出去走走的。”
毛小豆瞄了那把弩箭一眼却依旧选择不动,现在的他们比刚刚更加靠近,于是毛小豆抬起头从阿拓的脸颊一侧望着他,而阿拓也顺势转过头望向他。
这两人在彼此的对视里依旧坦坦荡荡,似乎除了彼此以外,他们的眼里就再没有其他了。
“如果你后悔了的话,我可以让你走的。”
说出这句话似乎也耗去了毛小豆的许多力气,于是他先从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
他赌气似的一把夺过阿拓手里的弩箭,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失了面子,于是像是那些阵前败走的无能将领那样,对着阿拓留下一句气话后转身就走。
“只是如果你选择走,那么你这一辈子,就不准再给我踏上汉人的地界了。”
毛小豆庆幸的是,在他转身离开下山不久后,阿拓就叫着他的名字从身后追了上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刚刚离开一段距离后,阿拓自己走向钉着三支弩箭的那棵树干,人为地掰正了他刚刚射出去的那一支箭,让那三根箭如今整整齐齐一模一样地排列在那里。
他一边掰,一边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回答——
“如果我是真的后悔了呢?德衍,你会当成我从来没来过虎牢关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