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 251 章

“死局?”徐羡之终于放弃一个人独自在那里表演沉默倔强,又重新坐到毛将军的对面,也开始配合着回答对方的问题,“大概是一种解不开的棋吧。”

“普通人看死局是为了知道哪里是他们绝对不能碰,一碰就死的陷阱,所以他们就算是死记硬背也要记住死局的长相,好在看到死局的一瞬间就知道要远远避开。”

诸葛承一边说一边摆棋谱,如今对于这局死局已经熟到不能再熟的徐羡之也默默拿起棋子和他一起摆。

“但像你我这样的聪明人,一局死棋长什么样我们一看便知,那么死局对我们来说又算什么?我们下这局死棋,下的又是什么?”

“为了……解开这局死棋,为了避开必死的结局?”徐羡之虽然答了,但因为从来没思考过这个,临时随便找了个答案回答时却多少有点心虚。

“我们又凭什么呢?”

“什么?”

“我们凭什么觉得我们可以解开死局?哪一局传世的死局不是前人智慧和思考的结果?我们是比他们更懂棋局的规则,还是比他们更聪慧更有为更能穷尽一切可能?”

“我们——”徐羡之想要说点什么,但却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说的。

“大多数的聪明人,跳下去想解死局,凭的其实是我们的‘自以为’。自以为我们更聪明,自以为我们能看得更远更清,自以为我们运气更好,自以为我们可以不一样。”毛将军虽然说着嘲讽的话,脸上却没有什么嘲讽的表情,最多只是一种想通了的无奈而已。

“所以普通人靠死记硬背就能避开的死局,反而能困住很多聪明人是吗?”

徐羡之其实并不讨厌下死局,要不是这两年里毛将军拿来和他下的,反反复复都是这同一局,他其实根本就不会像刚刚那样不耐烦。

但是毛将军这么说完后,徐羡之回想一下,自己下过这么多死局,的确没解开过其中任意一盘。所以他这么多年花在死局上的时间除了消遣之外,更多的好像只是在确认死局真的是死局罢了。

“那么到了这个程度,死局考验的是我们对于自己的认知,看我们是不是在知道了自己足够高明之后就开始目中无人,不把前辈高人和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如果我们想通了,知道要适时收手,那么和普通人一样,我们也终于明白了不要有多余的好奇和自信心,要懂得趋吉避凶,老老实实避开死局。”

说到这里的两人已经把那盘死局摆成了它最开始的样子,那么按照毛将军所说的,他们就应该就这样随它去,不在一局必死的棋上再浪费一点点时间。

然而毛将军却又拿起一枚棋子,下了这么多次他和徐羡之对弈里最喜欢的第一步棋。

“不是说要老实避开才对吗?”徐羡之死死地盯着依旧盘不活整局棋的那步棋许久,突然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不对,你刚刚说的是,你在下一局关于你自己的死棋。你是在……故意下死棋?”

251.

“我们下棋,无非是为了求一个结果。而死局,不过是把一个早就知道的结果摆在你的面前,端看你信与不信而已。我们说了半天智慧的事,从懂不了太多的愚人干脆就信了,到自以为聪慧的人的不信,再到最后兜兜转转看清了又信了,只是在说一个大智若愚的故事而已。”

“可是信了以后呢?死局死局,死字在前,剩下的就是勇气的事了。下棋是为了求一个结果,死局只是提前让你知道了结果,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棋没下完的话,什么预知的结果也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既然毛将军已经下了那一手,徐羡之哪怕内心再不情愿,也只能落下自己的那一手去陪他,于是这局死棋又一次重新开始了。

“棋盘上的棋毕竟只是个玩物,若我不想面对死局,也可以一个月、一年、十年地放在那里不管它;但现实的棋局不行,就算我不做任何应对,对手依旧会一步一步地下,那我能选的,也不过就剩下了死得好不好看,有没有意思罢了。”

哪怕双方现在已经明知这局棋的结果,毛将军和徐参军依旧是一步一步地在下,去争夺那一目半子的胜机。

“你就那么确定你一定能死得有意思?就凭你只剩六成的兵和那多出来四倍的资材?可这一局里,我看你唯一的先机也只有他不知道你知道他在和你下死局而已。”

毛将军并没有接徐羡之的这一句话,而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率先自己落下一子堵住了自己的“生门”。只有求生的人才需要留住生门逃生,而只是来践行死亡过程的人则不用。于是本来属于自己的“生门”也可以变成对手的“伤门”,那一手虽然改不了自己的死局,却还能在死前从对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也是,他不知道你不需要自己的生门了,所以不会防你这一手。但这样的伤就够给郡公再腾出十年或者十五年?”徐羡之估摸着毛将军的那一手对于自己的损失,虽然是真的有点痛,却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本来是不够的。”

毛将军突然伸手去拿徐羡之早就已经下好的一步棋,这种行为本来在棋局里是严格禁止的,但徐羡之知道他们目前不单纯是在下棋而已,所以他眼看着毛将军将他下好的那枚棋子拿走然后取了一枚自己的棋子。

“只可惜,他把那孩子送来了虎牢关。阿拓他本来应该是一步暗棋的,可惜过早地暴露在了我的眼皮底下,所以现在我能把他当成我自己的棋子用了。”

本来准备用自己的棋子填上那个位置的毛将军突然被徐羡之握住了手腕。

“自己的棋子?你自己去死还不够,为了博那个阿拓的信任,你还把德衍喂给他了!德衍他可是你儿子啊!!”

明明说的是毛将军的儿子,却是徐羡之先流泪了,他和毛将军相交这么多年,毛小豆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以说,在徐羡之眼里,毛小豆和他自己的儿子也差不了太多了。事到如今,徐羡之终于明白了毛将军干什么都要把毛小豆和阿拓凑在一起的用心,但是明白是一回事,他哪怕自己代入想象一下,都不敢相信毛将军到底是怎么下的狠心。

本来面无表情下着自己的棋的毛将军到了此刻终于闭上双眼,他咬紧牙关却还是止不住嘴角的颤抖,但比谁都容易眼角通红的毛将军却终究没有哭。

“德衍他……”这一次毛将军终于没叫那个一直让毛小豆自己都觉得丢脸的“小豆子”的小名,但可能这个名字毛将军自己根本叫不惯,所以话才说了一半又哽住了。

徐羡之没有催促毛将军,只是依旧没有放开他的手,等毛将军低下头缓上一阵子后再度抬起头时,徐羡之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谁都拦不住的决心。被那个眼神所摄,徐羡之不由得放松了手上的力度。

“他首先是虎牢关的少将军。”毛将军终于将自己的棋子下到那个位置,“其次才是我的儿子。”

徐羡之低头看向棋盘,在这一子易主之后,原本属于他的大龙生生从脊骨那里断了开来,于是这一局棋,从毛将军一个人的死局变成了徐羡之和毛将军两个人的同归于尽两败俱伤。而徐羡之只是怔怔地望着这局棋,任由自己的眼泪落在了棋盘之上。

“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德祖,我们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徐羡之此时的语调已经接近哀求了,阴阳家看命从来就不是为了信命的,他根本做不到眼看着毛家父子自己一步步踏进火坑。

“宗文,这局棋我们已经下了两年了。”把代表毛小豆的那个子下完后毛将军又恢复了平静,“你看我有哪一次没有死的?今天这盘已经是我下得最好的一局了。从阿拓那个孩子来了虎牢关算起,这局死棋就已经开始了。既然开始了,总得有人去把它下完的,我也只能是……一边下完它……一边求个对汉人最好的结果罢了。”

毛将军打开桌案上的匣子,将一封预先就准备好的书信交给徐羡之。

“这后面的安排我都写在里面了,按照我的计划大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就算万一有变,我的应对也都写在里面了。总之此行你和郡公安心攻打燕国,无论北面的皇帝有什么反应你们都不必做任何应对,司州一切有我,虎牢关绝不会有失。”

徐羡之郑重地接过毛将军递过来的信封小心藏进怀里,他仔细地听着毛将军的话,因为他明白毛将军是在交代后事。

“这一战后,北面应该有一代人没法南征了,所以我的估计是十年到十五年的安定时间。可是赢来一代人的时间也不代表汉人就从此能高枕无忧了,别忘了,北面的皇帝已经基本完成了胡人各部的统一大业,也初步结束了让胡人从游牧到农耕的转化。只要有一代人的时间给北面休养生息,他们就又能凑出一支南征的大军出来。”

“而你再看看我们汉人这里,司马家腐朽已极,王谢两家和世家的利益盘根错节,郡公哪怕已经开始提携寒门子弟,但他终究还不是皇帝。胡人本就比我们善战,如今还比我们团结,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纵使我现在这一手能从北面的皇帝那里扳回一点劣势,但在胡汉争天下的这局棋里,我们或许已经是在下一局死棋了。”

“在我身后,汉人里有资格下这局棋的人也不过剩郡公、道和兄和你了。万望你们慎之又慎,不要下错一步。”

“我知晓了,你……走好。”

徐羡之起身站到毛将军面前,用一种根本不应该的姿势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而毛将军正襟坐着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人直挺挺躺着时才能受的礼。

“还有,”毛将军叫住了已经转身掩面准备逃出这里独自哭一场的徐羡之,“如果有朝一日你看见了属于你自己的死局——”

毛将军说这句话时,他们俩人都感觉到冥冥中有股力量降临在他们身上,像他们这样有名门真传的人都明白那代表在这股力量的见证之下,之后他们口中所说的话是会一语成谶的。本来已经能对自己的死局心平气和的毛将军此刻仿佛受到了致命一击,他一向明白天道不仁,但从未想过它能残忍到这样的程度。

“无妨,反正都这样了,那就说完它吧。”反倒是徐羡之冷静下来劝了毛将军一句。

“答应我……别……惜命……下完……它。”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毛将军带着哭腔说得坑坑巴巴。

“好。”

说完这句的徐羡之自己推开门离开了毛将军的书房,而得以一个人独处的毛将军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哭出来了。

只有天地明白,那一刻的毛将军到底是哭得有多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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