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 293.5-294 章

姓刘的和叫魏的一对世仇隔着黄河,如果不经历一场南北大战又哪里会有真正的天下太平。于是连很少陷入那种天命不天命的思考里的拓跋珪都忍不住想问问上天,他们俩是不是只是上天眼里的两个笑话。是不是老天爷看一百多年前宣帝武侯昭烈帝的故事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在一百多年后硬是要让类似的情节再上演一遍。

于是拓跋珪刻意强调着诸葛承对于刘裕的影响力不足,似乎只要证明了这一对虽然如愿成了君臣却不够交心,就能反过来说明他才是天命所归,是各种意义上的真命天子,连带着他坚持挑起的战乱纷争也就有了更为正义的借口。

“可是从八王之乱胡人入关开始,一直到淝水之战老一代康乐公带着北府军奋力抵抗,哪一次不是你们胡人在打我们汉人?凭什么你觉得我只不过要二十年而已,汉人就一定会开始北伐?”比起拓跋珪语气里的笃定,诸葛承的反驳就显得弱了很多。

“那是因为司马家已经从根子里烂了,至于那位姓刘的,如果他没有一点能耐和抱负,你又凭什么选他呢?假如我是他,当了皇帝后如果不一鼓作气匡正汉人的国运选择北伐,将我这种北面来的蛮子从哪里来赶回哪里去,那又怎么配称为是有能耐和抱负的皇帝呢?”

现在轮到诸葛承一肚子的委屈,他既不能替刘裕保证他不会北伐,也说不出从此以后只许汉人打胡人这样的话。当诸葛承开始动用他墨家兼爱非攻的理念,把胡人看成是和汉人一样的人,一样长着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人,那人和人之间的怨恨为什么又可以这样巨大?

曾经拓跋珪在草原上让他看到学到的一切,让诸葛承得以理解一些胡人更深层次的需求和动机,他其实内心明白拓跋珪想要南征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本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邦既然证明了这种不分贵贱,那拓跋珪想证明它也不分胡汉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如果刨去北面作为胡人的身份的话,天下大乱后之后最终分成了南北两股势力,然后这两股势力再决一雌雄好让天下定于一尊,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用有些诛心的话来说,诸葛承这样激烈地去抵抗延缓这种大一统,某种程度上来说未必是件好事,那只不过就是他身为一个汉人,单纯不愿意看见汉人输掉这场争斗罢了。

上天本来就什么都不分,这偌大天下大好河山唯有能者居之,只是习惯了自我定义互相区分的凡人非要为自己的无能找一大堆借口,好把自己的过错和不幸统统归咎于一个和自己不太一样的他人。

“说到底,不过只是因为我是个胡人而已,所以你用尽一切手段只是想要拦住我,可天下早晚是要统一的,只不过在你心里由不得我这个身为胡人的人来做。阿承,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胡人不配让天下太平吗?”

这句话犹如利箭般一箭直接刺穿诸葛承的胸口,这要他怎么回答呢?

如果他回答是,那么他的理由是什么?胡人不配难道是因为汉人天生高贵得天幸,所以曾经属于汉人的必将永远属于汉人?哪怕汉人再倒行逆施祸乱朝纲也不会得到任何惩罚?

可如果回答不是,那就说明胡人也有问鼎天下的资格,这样就该早早地选择辅佐一位明君一统天下才对,也不用管对方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那样的话,诸葛承当初选择离开天生帝王的拓跋珪,一路隐姓埋名二十多年只为了在今天可以让对方上这样一个大套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先踏过我的尸体后自己去试一试,成与不成,记得烧柱香来告诉我。”

二十年前没想明白到底想要怎样的天下的诸葛承,二十年后依然想不明白,甚至因为年岁上来了,没了那股冲劲后更想求安稳,他甚至去追求年轻时不屑一顾的南北分治得过且过,希望拓跋珪能接受停战双方再拖他二十年,哪怕只是维持一个虚假暂时的太平也好。

而如果拓跋珪不肯,那么他身为一个汉人至少在这里拦住了十几万胡人大军,能替南边争取个十年十五年的时间,也算是尽到了一个汉人所应尽的全部责任。

最终这两人命运里的一切因果尘埃落定后变成了眼前这样,拓跋珪和诸葛承所有的思考深究和挣扎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关系最后还是简化成了最表象也最本质的那样,变成了任何一个后人一望便可知的互为死敌的结局。

“终究,你是个汉人,而我是鲜卑人。”

汉人和鲜卑人,从他们生下来开始,直到濒临死亡,如此简单的烙印却定义了他们的一生。

294.

这几句对话彻底切断了一切可能,拓跋珪和诸葛承各自都有着自己不能越过的红线,所以哪怕他们的灵魂再渴望互相理解,最后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极限逼近后在红线面前一刀两断。

诸葛承并不可惜自己会因为这条红线而死,人固有一死,死得精彩值得与否而已,哪怕是一名暴君都很难让十几万人给他陪葬,在这一点上诸葛承真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他现在和拓跋珪的所有争辩也只是想为了那十几万生命活着的权利再争取一下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个条件?你们胡人为什么就不能像汉人那样在自己的地界老实呆着?你们现在也有地可以种了,也有书可以念了,你们有的是除了打仗以外的事情可以做,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一个可以率先发动战争的权利?”

“我要的只是你二十年不能主动南征,我又没要你不许防御,就算我不能替郡公给你承诺,但也许你答应下来两边又可以有二十年不相往来的安稳时光了。这些困在山里的男人们,他们也有妻子,也有孩子,他们就都可以回家,不必深埋在异国他乡的崇山里面成为孤魂野鬼,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这样的确是没什么不好。”拓跋珪笑了笑承认了诸葛承的质问,然后在对方反问前说了句更加令人不解的解释,“只可惜鲜卑人没有太多时间了,如果再耽搁二十年的话,汉人无论如何都会赢的,那鲜卑人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什么?我不明白。”

诸葛承的确没明白所谓汉人的胜机在哪里,在他的估计里哪怕刘裕动手再快,汉人整顿内耗休养生息都还需要一段时间,虽然他也不喜欢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诸葛承确实没看出来这场旷日持久的胡汉相争会以二十年内汉人大获全胜而告终。

“是啊阿承,在这一点上,因为你们汉人生来就在这片土地上,一切犹如道法自然,所以你反而是不会明白的。”

拓跋珪说完这句后用一种略带羡慕的眼光看着诸葛承,诸葛承却没明白他在羡慕什么,所以他侧着头不解地看着拓跋珪,脑子却不自觉地集中到了山里的花弧对着木蜘蛛说的那些话上。

“恩公,其实您离开之后,草原上也一直都有关于您的一些传说。”还被困在山里的花弧并不知道虎牢关下正在发生些什么,他只是自顾自地同眼前的木蜘蛛说着这些年的故事,“他们说可汗宠幸的汉人曾经指挥着老虎和雄鹰替可汗灭绝了叛乱的部落,最后又因为不服可汗的命令而被赐死在了草原之上。”

人世间永远不缺绘声绘色的以讹传讹,而对于拓跋珪和诸葛承那个惨烈的分别,那些胡人虽然不敢当着可汗的面搬弄是非,却依然私下里流传出了一个足够满足胡人自我**的润色版本。

“可是我见过恩公和可汗私下相处的样子,可汗他可能会不同意您说的话,却绝不会心狠到处死您的,看来我猜的没错,您原来是回到汉人这了。”

在花弧和木蜘蛛对话的间隙,木蜘蛛甚至迅速开发出了一套简单的沟通用的肢体语言,如今在听到对面的话后,木蜘蛛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来这么南边,却不是我第一次和汉人打仗。我小的时候跟着以前的老可汗劫掠过几次汉人,那几年的冬天特别冷,草原上的牛羊大量地冻死,当时的我想着与其饿死不如冒一次险,然后我就骑着马跟着老可汗劫掠了一个汉人的村庄。那些汉人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就把粮食交了出来,只求我们放过他们一命。”

花弧虽然只是个普通的牧民,但真要回忆平生时也有足够的内容可以讲。而诸葛承的木蜘蛛并没有因为对方说劫掠汉人就奋起暴怒,只是平静地用爪子点了点地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

“老可汗有个拜把的汉人兄弟,所以对汉人不错,只让我们取了维生的粮食,没让我们伤人性命。那时的我很看不起汉人,觉得他们占了好地方,到冬天不用出屋子到处牧羊也有东西吃。可是比起他们拥有的好东西,他们自己却太弱了,弱到我这个在草原上刚刚长成的孩子都能从他们手里抢东西吃,我觉得他们配不上他们的好生活。”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一直用草原的规矩在草原上生活着,直到我自己也差点死在了草原的规矩之下。您也知道,我家的老大和老二死在了那场劫掠里,而我则蒙您所救,老实说,本来我的伤在草原上是注定没救了的,而你们汉人的医术对于我们胡人来说就像是奇迹一样,我也是自那之后才明白汉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再后来可汗号召大家跟他入关,我这种近距离见识过可汗能耐的人自然是第一时间响应了,而三儿因为小时候见了您所以从来就对汉人有好感,很自然地就去虚心请教汉人学了怎么耕地。然后因为可汗给的良田低税和三儿的勤恳,没几年我们就攒够了钱盖了房子。于是我就过上了小时候我既羡慕又看不起的汉人的日子。”

“等我们入了关,种了地,住了房子,空出来的草原就给了柔然人,这些年就开始听见柔然人入关劫掠鲜卑人了。好在那些柔然人就和我们当初一样只在边境晃荡,不会进到大城附近,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了想如果我碰到那些柔然人时会怎么做,思考半天后觉得最稳妥的方法是如果柔然人不乱来,我也就不拼命,把家里的存粮给他们一些,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可以了。”

“恩公您看,过上了汉人一样的日子的我,想法居然也和当年的那些汉人一样了,到此我才明白从来不是汉人软弱无用,而是同没有粮食冒险选择劫掠的我们一样,他们也选择了一种最适合他们生存的方法。”

“可是恩公,我的前半生像一个胡人一样地长大,能牧羊时牧羊过活,羊死了就冒险去抢种地的汉人的东西;我的后半生却在慢慢变成一个汉人,只想着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哪也不去,想着如果能安稳活下去,哪怕被抢走一点粮也无所谓。那您说,我现在到底是个冒险的胡人还是个求稳的汉人?”

在同一时刻,虎牢关下的拓跋珪和邙山里的花弧同时出口的两句话在诸葛承的脑海里合而为一了。

“我们鲜卑人,正在变成不是汉人的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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