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绢里花

自从这处禁地建成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这里和拓跋珪分享他做好的美食。父子俩的皇家仪态都很好,哪怕是多刺的河鱼,这两人吃起来也是没有任何的狼狈。

“看来这两年,你人在虎牢关还学会了怎么正确地吃鱼啊。”拓跋珪看着对面干干净净的鱼刺,欣慰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毕竟那里靠近黄河,这两年鲤鱼比肉吃得多,不想挨饿的话很快就学会吃鱼了。不过有一说一,父皇做的鱼比起虎牢关的厨子做的那可真是天壤之别。”

“喜欢就多吃点。”拓跋珪又从瓦罐里捞了条鱼放进拓跋嗣碗里,脸上带着多年来少有的慈爱,“和阿承比起来,我肯定算不上是什么好父亲,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

“关于你母后的事……”当时亲自动手杀人的拓跋珪面对崩溃的拓跋嗣根本懒得解释,但到了如今的境地,他忽而又觉得自己多少有义务再多交待两句。

“你也知道当年汉孝武皇帝一辈子都在和外戚打交道,那里面固然有卫青、霍去病这样的能人,但更多的是攀龙附凤寄生在朝廷里吸血的废物。尤其对于继位时尚在幼年的皇帝来说,母后健在时的外戚势力对朝廷来说往往弊大于利。”

“外戚势力到了我们鲜卑胡人这里,还有一点比起汉人的情况更为恶劣,因为这些外戚是以部落的形态存在的。比起汉人单纯的实权外戚,到了我们胡人这里,甚至有还会有一群天然的兵源以部落的形态聚集在这群人身边,而当外戚将朝廷的利益转化为部落的利益,进一步壮大自身那一支部落,那支部落本身就会变成叛乱的根源。”

“儿子听明白了。”拓跋嗣听到这里,郑重其事地对着拓跋珪点了点头。

“明白什么了?”

“母后出身独孤部,在父皇登国初年独孤部就曾和拓跋窟咄一同勾结反叛,虽然当年的反叛迅速被父皇扑灭,但独孤部依旧是一支大姓,以部落为名凝聚起来的大小氏族数支,人口也有数万。”

“若等我登基,母后就成了太后,虽然她本人一向谨慎不碰朝政,但我毕竟还算年轻,届时恐怕挡不住我那群舅舅或者舅公们想要参加朝议的野心。一旦我或者母后那里松口开了先河,这群人就会纷纷钻进朝廷开始分位子,然后将国家的东西当成自家部落的往部族里搬。长此以往,离独孤部再有二心的时候就不远了。”

拓跋珪当着拓跋嗣的面亲自杀了他的生母,这件事总归是这父子俩的一桩心结,如今当他们各自以皇帝的高度去看待这件事后,虽然改变不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却至少让他们有了某种程度的共识与和解。

“你明白了就好。月儿一向温婉贤淑,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何况她也把你养得很好。我这样做只是出于一个皇帝的立场不得已而为之,作为丈夫和父亲,我亏欠你们母子良多。待我身后,你就替你母后追封一个皇后的位子,连她的棺椁一起,把她该得的都还给她,就算已经于事无补,但总还能让她承一柱香火吧。”

“儿臣替母后叩谢父皇。”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那么关于外戚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的弟弟和她母亲,还有他们身后的贺兰部。”

这位贺夫人就是当年诸葛承还在拓跋部的时候,贺兰部硬要塞给拓跋珪的那一位小姨娘,虽然有诸葛承给的那些药帮忙,当年是刘夫人先生下了长子,但毕竟贺兰部势力大,拓跋珪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于是她没过多久也就生下了拓跋嗣的弟弟拓跋绍。

可就算贺兰部有了皇次子,拓跋珪的那两位舅舅依旧不知满足,双方在拓跋珪外祖母的葬礼祭奠那一刻几乎撕破脸皮。彼时拓跋珪根基还不稳,虽然数次带兵击败两位舅舅的挑衅,却终究没有下狠手诛杀他们,以至于如今贺兰部依旧有人一直在鬼鬼祟祟地进出贺夫人和拓跋绍那边,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如今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我属意的储君,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还在打皇位的主意。”拓跋珪随口一句话的功夫,杀气就从他身上散溢开来,他如此痛恨外戚里绝大部分就是来自贺兰部的功劳。

“儿子知道了,一定会盯着他们让他们翻不起什么风浪的。”拓跋嗣也是随意地一笑,微微的杀气沿着他的指尖绕了一圈后被他握在掌心里又散开了。

“盯着他们?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拓跋珪摇了摇头,“嗣儿你记住,看见火苗最正确的作法不是盯着在那看,看它会不会酿成大祸,而是走上去用雷霆之势灭了它。你动手的时候越早,能用的手段就越多,见效也会更快,后续危险才能最低。”

“可是父皇,您说灭了它难道是指——”拓跋嗣有些怀疑地抬起头,人说虎毒不食子,拓跋绍和贺夫人就算有谋反的倾向,但毕竟目前并没有什么证据。

“还能是什么,我修的道可是以杀止杀,比起他们真叛乱起来死伤的人数,杀他们母子两个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父皇,我们没有证据在手,若是直接动手的话,不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难以服众,后世史书里也不会好看的啊。”

“你倒是真的是和小豆子待久了,现在万事都开始讲证据了。”

“儿臣不敢!”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算咱们入了兵家,好歹算是有汉人的传承了,但在那帮文人眼里,兵家也依旧只是会写文章的粗人。真要涉及内政事务的话,还是需要那些其他的百家来参与。用法家治国历来就是很好的手段,你以后当家要是看着有能用的人才,也尽可以用法家的方式来继续梳理朝纲,你和他们多讲**理也不是什么问题。”

“再说回刚刚的那两人,我是要他们死,但也不必咱们先动手。”

“您要逼他们先动手?可就算这半年来您的汤药都是儿子亲自侍奉的,但您有几次在外人面前发作的事恐怕也早就入了贺兰部那些人的耳了,他们这么频繁动作未尝不是嗅到了一点端倪不是吗?恕儿臣直言,恐怕在那天到来以前,他们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的确是没错,所以要他们先动手的话,就得我亲自送上门去了。”

“您说什么?!”

“我绝不要躺着慢慢等那一天来临,反正都是死,那还不如死得有趣点或者……再有意义一点。”

3.

拓跋珪和诸葛承不愧是能在灵魂上互相共鸣的两个人,在对待死亡的时候都一样不喜欢平淡无趣。但这种多少有点异于常人的诉求,对两人的儿子来说都是不小的挑战,只可惜现在拓跋嗣就算是想要诉苦,也找不到毛小豆那边去了。

“您又要怎么……送上门去?”

“做个局给他们吧,给他们个饵,看看他们咬不咬钩。”

“父皇可是要儿臣提前回避?”兵家思维都差不太多,拓跋珪开了个头,拓跋嗣就明白了,“理由就拿儿臣思念母后,悲痛不止日夜号哭,因而遭父皇厌弃如何?”

“不错的借口,你就这样带着你的人马暂时蛰伏,我会放出风去说对你失望,看看他们贺兰部的人到底会怎么行动。”

“父皇,我们把机会都给到这种程度了,再要贺兰部不有异心恐怕很难吧。”拓跋嗣倒不是为了贺兰部求情,他只是觉得如果换做是他的话,这样都不行动也未免太废物了一点。

“哼,他们嘴里口口声声忠诚臣服,怎么就不能言行一致呢?孤人还在就敢有那些想法的话,那等孤死后那就只会更加无法无天,这种不臣之人还是早点抓出来杀干净的好。”

都说伴君如伴虎,一旦皇帝心里有了怀疑的种子,那下场恐怕已经就注定了。

“我们演完那出戏你就出去躲起来,谁来劝都不要见,然后留心宫里的消息。我会找个由头剥夺拓跋绍他们母子两人所有的位份,将他们和几个贺兰部的当家人统统贬为庶人流放漠北。”

“若他们忍气吞声地应了,说明贺兰部的脊梁已经断了。那么等你继位后就直接宣旨起复这群人,到时候他们必对你感恩戴德,这帮人的忠心应该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你也要注意一点,这些人可以用,但不能担大任,断了脊梁的就是奴才,委以重任的话他们说不定将来就会在哪里坏你的事,到时候恐怕悔之莫及。”

“若他们忍不下这口气选择动了手,我心中估计的多半也就是这个结果,那么我最初的想法就能实现了。届时无论你在宫外听见我的什么消息都不必着急,以你的能力,只需稳扎稳打将这群乱臣贼子全部肃清即可。如果我的死能给你的登基扫清一个巨大障碍,让你我二人不必在史书上留下屠杀血亲的暴君罪名,那么我死得就很值得,听明白了吗?”

“可是……这样的话,我就见不到您的最后一面了。”

计划是计划,人是人,拓跋嗣可以冷眼看着无数人死在他的计划里,却在轮到自己的时候犹豫了。理智上他知道拓跋珪选择了最对的一条路,他的身体恐怕他自己最清楚,也许是真的到了最后关头了,但拓跋嗣一个做儿子的,在父亲真的倒下前,总觉得还能有点时间。

“傻孩子……”

等拓跋珪手指拂过拓跋嗣的面颊时,对面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当拓跋嗣慌张地抬起头想收拾自己的表情,却发现他父亲也是眼含热泪。于是当拓跋珪张开双臂,拓跋嗣很自然地拥抱了他的父亲。两个一辈子都在鞭策自己习惯冷血的兵家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是学会了抱团取暖。

“爹!!”拓跋嗣没用那些符合他身份的疏远称谓,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在他父亲的肩膀上痛哭,“娘死了,亚父也没了,我不想您再跟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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