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
虎牢关一处小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可以用来接水的器皿,一朵自然状态下绝不可能生成的小型乌云随着律令快速地在那些器皿顶上不足两丈的半空中形成。阵阵细小的雷鸣声从这片乌云内部传来,搭配着明暗闪耀的电光和细如发丝的闪电,倒是显得这片袖珍的乌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朵乌云虽然过低又过小,但在短短的盏茶时间之内,它还是完整地在众人眼前将下雨前该有的步骤都走了一遍。
“雨·落!”
不到两丈高的乌云在这句话后开始落雨,而雨点刚落下来就被下面的器皿接住,刚好的就像是半空中有人在拿水壶往下倒水一样。
“噗!”“将军!!”
可惜这种奇妙的景象没有持续太久,随着用律令术的毛小豆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下,这朵小型的乌云就像出现时那样又快速地消失不见了。
“将军!”
毛小豆闭着眼睛靠在一名副将的怀里,周围围着的都是虎牢关的将士。他在众人的呼唤声里努力地睁开眼睛,继而又想要抬起头去确认那些接水的器皿,却只是努力动了几分之后又倒了回去。
“多了这点水能再撑多久。”没法自己确认的毛小豆只好看向其中的一位将士,后者快速转过头确认了一下后对他比了个五的手势。多少松了一口气的毛小豆侧过头,一道血线又顺着他的嘴角慢慢淌下。
“如果敌人再攻上来,叫醒我。”勉强交待完这句话的毛小豆因为使用律令术后的反噬,昏迷在了他下属的怀里。
一群一直待在军队里的大老粗们围着毛小豆跪了一圈,却对于他的伤情无能为力,很早毛小豆就和他们解释过,这是他动用秘法必须承受的代价。而对于现在已经彻底断水的虎牢关来说,所有的将士们不得不靠着毛小豆一次次使用秘法透支生命来维系所有人的生存。
“那群混帐鲜卑人,我去和他们拼了!!”终于有人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摸着刀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周围人又按了下去。
“拼了?你一个人和北面一个国家拼吗?你是觉得我们所有人和将军都是因为贪生怕死才缩在虎牢关里不出去吗?!好啊,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少你一个,这点水大家分每个人还能多分两口!”
被同僚这么一吼,那个嚷着要拼命的人也冷静了下来,一个大老爷们却在那里抹眼泪:“我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和一整个国家拼命毫无胜算,可是我不想这样窝囊下去了。哪怕是死,我也不想将军再为了我们这样牺牲了,这么吐血下去他还能撑几次?”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先帝驾崩,新帝又只知玩乐,徐司空他们光要撑住政局平稳就已经费尽心力了,我们这些外放的军人都只能自生自灭。不是我们赢不过胡人,是汉人放弃了我们。”
时光飞逝,距离上一次胡人兵临虎牢关下已经过去十四年了。在这十四年里,刘裕果真成了汉人的真命天子,曹家拿了刘家的天下,司马家又篡了曹家的位置,最后刘家的人屠尽了司马家的后代。
天下事永远都是一个循环,朝局如此,战局亦如此。
就如拓跋珪曾经判断的那样,刘裕称帝后励精图治,逐步启用出身寒门的有能之士,不让他们的才能仅仅因为门阀之见而被埋没。世家垄断朝政的状况一旦得到抑制,从前大量流入世家内部的利益重新向朝廷倾斜,当人员和资材都重新累积到一定的数量后,刘裕于是就有了北伐的底气。
一边是汉人终于止住了长达百年的颓气,重新构建起了自己的民族自信;另一边则是胡人因为之前虎牢关的那场战役损失了十几万优秀兵力,于是双方的攻守形势在这十几年间逆转,变成汉人在北伐,胡人在防御。
可惜继位胡人皇帝的拓跋嗣依旧是正统的兵家秘传,哪怕是只能采用守势也一样跟刘裕周旋了多年。但刘裕毕竟是拓跋珪他们那一代的人,纵使还有壮志未酬,但身体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在去年年中撒手人寰,成了古往今来又一个在北伐路上倒下的英杰。
刘裕一死,拓跋嗣等着的机会终于来了,大魏这些年重新积攒的实力一次爆发,不过几个月功夫就拿下了兖州、青州各郡县,然后由皇帝亲征带领的鲜卑人的大军又一次兵临虎牢关。
然后不出意外的,一路高歌猛进的鲜卑人被汉人挡在了虎牢关下。对此拓跋嗣倒是没有大怒着斥责他的将军们无能,而是干脆地在他们上次退兵的地方安营扎寨准备稳扎稳打,这大营一扎就扎了将近半年。
“报,今日前线司空组织了一场佯攻,但虎牢关应对得当、士气高昂,看起来战力并无明显消减。所以司空当即鸣金撤兵,继续以围代攻的策略。请问可汗,有什么军令要传达给前线各部吗?”
“咳咳,战报拿来给我看看。”
“是!”
拓跋嗣一边咳嗽一边在看前线的几份奏报,而一旁等待的官兵则神色如常,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可汗身体抱恙。
按理说拓跋嗣和毛小豆如今都是还不到四十的年纪,比起当年他们的父亲们在虎牢关上遭遇时还小了那么几岁。这种年纪应该正是春秋鼎盛,体力经验各方面都达到巅峰状态才对。但无论是毛小豆还是拓跋嗣,两人现在的脸色看起来都比不过当年的诸葛承,甚至也不如当时已经命不久矣的拓跋珪,这也是他们这些年里反复动用秘法造成的后果。
本来拓跋嗣和拓跋珪同是兵家出身,他这一路走诡不走杀,受阴魂反噬的后果其实还应该更小一点才对。但问题是他年轻时胸口上受过的那个几乎致命的箭伤,当时就被诸葛承断定肯定会留病根的地方,这些年在他不停勉强自己身体的过程里一次次加重,到了如今,哪怕日日以汤药续命,拓跋嗣都知道离他下去见他父皇的时间恐怕也不会太久了。
所以有没有毛小豆发下的那个誓都无所谓了,当年拓跋珪没有完成的事情,拓跋嗣觉得自己至少得往前推进一点点,哪怕只是拿下虎牢关和司州,之后来不及拿下整个汉人的天下,他也足够去黄泉地下和他的父皇交待了。
2.
“今天你们去检查过那处水源了吗?”
“检查过了,依旧是断水的状态,虎牢关内的那口井保证是打不上一滴水的。”
“那到今天是一共——”
“虎牢关已经断水半个月了,可汗。”
“咳咳,知道了,你下去吧。”
拓跋嗣开始一点点翻看这半个月的战报,时不时的咳嗽弄得他的喉咙很不舒服,当他随意端起放在桌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后突然间盯住水杯愣了一会。
如今的虎牢关里,连这么一杯满盛的水都是奢侈了。
拓跋嗣从没怀疑过虎牢关将士们的战力,毕竟如今虎牢关上正当年的将官们都是在他还在虎牢关那会从的军。同时受过诸葛承、毛小豆和拓跋嗣三人调教的部队怎么说都能排到当世前列,因此哪怕没有毛小豆坐镇指挥,却依旧打得有模有样。
就如同拓跋嗣作为北面的指挥目前却还从未出现在战场上那样,毛小豆这个南面的指挥也没出现在这些战报里。拓跋嗣猜测,除了他想在总决战前避开那个誓言的应验之外,更多的原因恐怕是源于律令术的反噬。
比起十四年前那场诸葛承赢得潇洒,拓跋珪也输得体面的战争,换成拓跋嗣和毛小豆来却着实打得有点过于难看了。拓跋嗣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因为在他们也参与其中的那场父辈们的战争里,双方把一切想得到想不到的奇谋诡计都用了一遍,所以轮到他们时,只剩下那些连兵法都没读过的人都不屑用的笨办法了。
拓跋嗣用举国之力围困一个州府,并且这一次把他父皇当年都没有成功的绕路突袭关内战术成功付诸实践,虎牢关的里里外外围满了来自北面的士兵。毛小豆的应对则是持续龟缩不出,在原本的虎牢关内又建了三层城墙,只凭着虎牢关层层的地利优势和在魏军看来几乎没完没了的军械消耗苦苦坚持。
就这么在围困中对耗了几个月后,已经是宋军的南朝士气依旧不减。在虎牢关待过两年的拓跋嗣当然知道关里还有一口通往地下暗河的水井,甚至他当年探查情报的时候,连这口井的水源地大概在哪都用寻路术确定了方位。
围了几个月没有进展的部下们请示拓跋嗣作何应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招了的拓跋嗣只能叫部下挖山断水。比起当年诸葛承谈笑间指挥着机关直接让一座山垮塌下来的壮烈和潇洒,在拓跋嗣的部队里,只有监军们不停大声催促底下挖土的士兵们,进度太慢会耽误可汗大事的庸碌和狼狈。
但是难看归难看,拓跋嗣终于还是断了虎牢关的水和粮。人断粮还能活个十天半月的,但是断水的话,活不过三五日去,然而虎牢关断水又断粮足足半月,但打仗时和北面依旧是打得有来有回的。可想而知,这里面定有隐情,虎牢关内其实还有一处“水源”。
那所谓的水源自然是来自毛小豆的律令术,毛小豆靠着那几日一次小范围的祈雨不停地为关上补充水源,而那点水续上了虎牢关里所有人的命,可给人续命都是要付代价的。拓跋嗣摸了摸自己胸口的那处旧伤,他的这条命就是毛小豆替他续来的,当时的代价不可谓不重。那么如今呢,毛小豆以一己之力要替这么多人的续命,他哪里能有那么多的命用来还这个代价。
或许,在他们还没等到去践行那句见了面就会有人身死的誓言之前,死亡恐怕就要先来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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