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那段记忆里的拓跋珪也只是独自在思考,毛小豆不如就趁机问问拓跋焘到底有何所求。
拓跋家代代都是兵家,所以传承到拓跋焘这里,也只有兵家的手段。兵家处理对外战事得心应手,处理自家内政却终究不是专攻。拓跋焘知道兵家源于汉人的诸子百家,只是其中的一种门道而已,其他诸家各有各的擅长,有些就是专攻内政,也各有各奇妙的秘法,比如毛小豆刚刚露的这一手律令术。
胡人当然是没有诸子百家的传承的,为了弥补这个弱势,从拓跋珪那朝起就在朝里引进了很多汉人,到了拓跋嗣的年代也一样维持前例,许多文官职位都已经给了汉人来做。
这些人当中也有自称某派大家的,什么道啊儒啊的也分门别类,平时在给拓跋焘讲什么圣人道理的时候听着都挺像样的。但终究没人像他父皇教他兵家本事时那样,或者像眼前的毛小豆刚刚那随口一句话那般,施展出一些一看就足够折服人的让常人难以理解的秘法。
于是拓跋焘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父皇这么肯定毛小豆能帮他,也确定毛小豆真想走没人拦得住他。他甚至理解了为什么崔浩其人在他眼里这么厉害,但他父皇看这位时也就那样。毕竟拿来比较的对象不一样,得出的结论也不一样。
解开内心疑惑的拓跋焘于是详细地和毛小豆解释了一下他目前碰到的问题,其中包括他内心其实很想好好征讨一次柔然避免这种大范围劫掠在今年重演。但按照今年这样下去,别说远征了,就是全年老老实实地在家种田也一样可能会有大范围的饥荒,导致大量人口流离失所、社会动荡进而引发其它问题。
“这件事……本质上来说还是源于你们大魏朝太过于穷兵黩武了。”毛小豆丝毫没有在给皇帝谏言时该有的那种谨慎和分寸感,只是客观地在陈述他看到的问题。
“当然这并不怪你们,从道武皇帝开始北边的版图就是一片混乱,哪怕是到了你手里,大夏的问题也才算刚刚解决。你们拓跋家三代凭兵家手段开拓出北边这一片江山,这的确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成就了。”
“但历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的粮仓是不会凭空就满起来的。大汉的孝武皇帝能这样一次次大规模北讨匈奴那也是因为文景两位皇帝忍辱负重休养生息的缘故。何况大汉那时可是占据了整个天下,不像你们同我们宋只各分享了半壁江山,少了一半的进项却还是要打一样的大仗,会出问题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可父皇说,这本来就是我们鲜卑人活下来的方法,哪天我们若是连仗都不会打了,那我们才是真的要完了。”
8.
毛小豆一时想起二十年前拓跋珪在虎牢关说的关于鲜卑人的前途的话,强者如他和诸葛承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毛小豆不觉得到自己这里就会有解方。
鲜卑人如果想要发挥他们来自胡人血脉和传统的优势,那就最好是一直打仗,但如果他们打仗时稍有不慎输了一场大型战争,又或者即使他们艰难地赢了对手,然而获得的战利品补给根本不足以弥补打仗的消耗的话,那么这个民族最终会陷入穷兵黩武的恶性循环而倒过来将自己拖死。
而如果鲜卑人想摆脱这种高风险的生存模式,转而去适应更加稳当的生活,那么他们必然就要去学习汉人的生活模式。然后就如同拓跋珪说过的那样,学得不好的话那就等着被汉人打败,学得好了又会彻底变成汉人,也就无所谓再被打败的事了。
这样一想的话,其实如今的毛小豆也能理解拓跋珪和拓跋嗣的急迫和无奈,理解他们想要在鲜卑人彻底丧失优势前打下汉人的江山,理解他们那些冷酷无情枉顾他人性命的决定在更长远的角度来看是必要的,只是理解归理解,站在毛小豆和诸葛承的立场上,该拦还是一样要拦而已。
可是这些东西自己懂了一回事,怎么去告诉才二十来岁的拓跋焘又是另一回事,在毛小豆还在斟酌措辞的时候,本来坐在他俩中间只是一段记忆的拓跋珪却开口了。
“阿承,你是对的。从我们入关选了汉人的土地开始,就会慢慢变成适合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所以变成汉人这件事本身既没有什么奇怪,也不该被我们所恐惧,这本就是这片土地上运行的天道之一。”
“然而我们鲜卑人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这些骄傲也许不能以我们擅长的那些骑马射箭的技艺的形式传承下去,但我们至少可以趁着我们还擅长那些技艺的时候善用它们来夺取天下。这样纵使我们最终都会变成汉人,后世子孙已经记不得鲜卑曾经的骄傲,也会记得我们同汉人一样,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拓跋珪说着说着自己起身向前几步,又转过身来看向厨房里面,但现在的这个角度就像是他刻意转过来要对着毛小豆和拓跋焘说话一样。
“我大魏以武立国,哪怕以武兴也终会以武亡,那也是我们鲜卑人自己选择的宿命,至少我们也和天争过命了。”
“皇爷爷,孙儿明白了。”
毛小豆不知道怎么说的问题,却被拓跋珪本人二十年前的感悟说明白了,既然拓跋家自己有他们的理念传承,那毛小豆乐得不用再继续多嘴,他只是在确定拓跋珪把一切都想明白后径直去拿火塘上的鱼汤喝后就结束了回溯。毕竟他们俩只能看又尝不到味道,这么巴巴地看人吃饭着实没什么意思。
“多谢亚父,不但让我能看见皇爷爷当年的样子,还顺带解了心中疑惑。”
拓跋焘此时已经下定决心了,反正天若能正常下雨让今年没有粮食的后顾之忧的话,那就年内直接征兵北伐柔然,不行就再攒两年家底再打。穷兵黩武的确是鲜卑的问题,但只要在鲜卑自己拖死自己前干掉所有对手,哪怕日子过得苦一点,一代代的人死得多一点,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既然我们能看见皇爷爷当年在这里的样子,亚父能不能……再让我看看父皇之前在这里时是怎样的?”本来解完惑的拓跋焘是可以直接离开的,但既然有这种手段,少年皇帝还是想再见见他英年早逝的父皇一面。
“哎……”
毛小豆长叹一口气,对于回溯拓跋珪在这里思念诸葛承的场景,他自己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抵触情绪,甚至有点类似于拓跋焘当年看着拓跋嗣哪怕临终时都对毛小豆一片情深那样感慨良多。当知道拓跋珪会在这里保留着他和诸葛承少年时在洛阳的习惯,还会一边思考天下大事一边和记忆里的对方谈话,这些场景对于毛小豆来说都是足以让人动容的。
但毛小豆不确定的是,如果当回溯的片段变成了拓跋嗣,当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变成了亲身参与者,他是否还能保持当年拓跋嗣驾崩时刻的那种平静。
“亚父?”
见毛小豆叹了口气后就没有了下文,拓跋焘有些小心地看向他,却见他终于还是摇摇头将手按在了地上。
“幻·时·溯。”
这一次回溯出来的拓跋嗣不在屋子里,而是在湖水边。
这间屋子对于拓跋珪诸葛承和毛小豆三人来说都承载着某一段的回忆,象征着某段美好的时光,但唯独对于拓跋嗣来说,只是留宿过一夜的某间屋子而已。
严格来说的话,拓跋嗣就是因为在这间屋子里整理行军图时,刻意隐瞒了那条密道,最后反而向诸葛承暴露了魏军打算进攻的行军路线,这段回忆本身怎么都称不上美好。
但这一间屋子因为能和拓跋嗣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人联系在一起,而这些人都能坦然地接受拓跋嗣的软弱,自然也就被他当成了在外面逞强到一定极限后,一个可以退回来向记忆里的亲人们示弱而获得片刻喘息的禁地。
当然拓跋珪和拓跋嗣在这片禁地上做的事也是不一样的,拓跋珪回忆的方式是在这里抓鱼、杀鱼、炖鱼,而拓跋嗣的方式则是搬一大袋的粮食在水边喂鱼。
拓跋焘好奇地看着他父皇像小孩子一样手里抓着一大把的粮食洒进这片人工湖里,然后大量的鱼群浮出水面开始抢食这些东西,而拓跋嗣很是满意这种场面,又双手捧起更多的粮食朝湖里洒。
这种略显欢乐又幼稚的场景本来是很破坏拓跋嗣的帝王形象的,拓跋焘不由得看了毛小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然而在他父皇驾崩时都能面色平静的毛小豆,在看见这个场景后不由得双眼瞪大,脸色似乎也跟着白了几分。
毛小豆像是被那个拓跋嗣蛊惑了那样一步步朝着他身侧走去,而不明所以的拓跋焘也跟着站到了拓跋嗣的另一侧。此时沉浸在喂鱼快乐里的拓跋嗣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鱼群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却让毛小豆一个踉跄差点踩进身前的湖水里。
拓跋嗣说:“都慢点别急,我还有很多很多小豆子,别急,大家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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