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拓高估了自己承受眼前这个毛小豆和这个表情的能力。明明在示弱的是对方,而阿拓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只被狼盯住了的猎物。一股凉意从他的头顶直射到心底,他想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总之不能任由毛小豆继续带着这个表情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肆虐,留下一个个仅供阿拓日后独自瞻仰的可怖疮疤。
本能让阿拓张开了口,最后的理智却扼住了他的喉咙。
被这个世界逼迫的,不能为了自己而活的又何止是毛小豆一人。就像是毛小豆说过的那样,做他们该做的,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人心力交瘁了,而两个都已经心力交瘁的人难道会因为足够靠近就能让彼此都获得拯救吗?
这种愚蠢的妄想可笑到让阿拓真的笑出来了。然后他们就像两个疯子一样站在渡口,一个笑一个哭,去他的这个世界和这该死的天下,它甚至吝啬于给他们一个安静的发疯的空间。
人群开始驻足观望,他们各自都长得太好看,他们的行为都实在太奇怪,无论哪一样都足够满足那些市井百姓的好奇凑够他们为数不多的谈资。
毛小豆已经无所谓了,他这辈子第一次来武昌,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纵使整个夏口城都以为他是疯子又如何?他只是想哭而已,这世上总该有个地方还能容下他放肆地哭上一回吧。
可是阿拓还是有所谓的,他倒不是有所谓自己像个疯子一样被众人围观,只是他的亲兵本能见不得有人围住毛小豆。所以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毛小豆的手腕,拉着他拨开人群朝着某个他认定的方向走去。
毛小豆任由阿拓拉着他,他快自己也快,他慢的话自己就慢下来,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正走向哪个地方。在他步步为营一丝不苟的人生里从未如此随波逐流,而除了那一丝一如既往自遣用的罪恶感之外,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里大概就可以了,周围没人了。”
阿拓终于把他们带到了某处僻静角落,本来就还没来得及入城的他们一路兜兜转转到了江边的一处山脚下。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毛小豆的脸上仍旧有没干的眼泪,可他现在的笑容却是真诚而自然,“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见那边有一座塔楼而已,所以就认了它的方向一路走过来了。”
毛小豆抬头望去,果然在江边不远处,有座木质结构的高楼耸立在那里,从它的结构和风格来看,这座楼已经有点年头了。
“这里大概是黄鹄矶,那里应该就是孙仲谋造来守卫夏口城用的瞭望楼了。如今两边都是汉人地界,这里倒是没了兵事上的用途,但它依旧是座漂亮的楼,所以咱们可以上去看看江景。”
本来也没什么想法的阿拓同意了毛小豆的提议,从他一个兵家人的角度来看,这座楼大概当年建了是为了瞭望来往的水军的吧,但是他一个鲜卑人,水军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尽管他出身兵家也一样。
因着天色已晚的缘故,塔楼上没什么游人,他们俩一口气登到楼顶,那里看起来安静又美丽,就仿佛它生来就只是一座望江楼,是为了要让他们此刻可以双手撑着楼边栏杆望着天边灿烂晚霞而存在的。
“你看,只要天下太平的话,这座楼也可以仅仅是一处看长江的名胜而已。”
毛小豆向着楼外探出一点身子,任由江边晚风吹过他的身体,而阿拓的眼神顺着毛小豆被风吹起的衣袖一点点往上,最终停留在他那些在风中舞蹈的碎发之上。
“阿拓,若有朝一日,虎牢关也只是一处用来看黄河的名胜该有多好。”
阿拓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游人如织,登上那座曾经肃杀的雄关只为看一眼黄河自下奔腾而过的场面,那情景的确美好地让阿拓不舍得睁开眼睛。
可是他一个兵家人,现实和残忍是他常伴左右的行李,是他死了都会被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所以他说不出“会有这么一天的”这种虚假的安慰的话。哪怕阿拓知道此刻的毛小豆不会介意那个安慰本身会有多么虚假,他只是像那些好不容易在让他安心的环境里露出肚皮的动物那样,想要片刻的安宁罢了。
“我们走吧,再晚的话城门就要关上了。”
正准备下楼的两人却听到楼下木板传来有人踩上去时的那种吱呀声响,此时楼梯转角处上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人。毛小豆和阿拓本来也不在意,只是让开身体想让那人先过,只是错身时双方不经意间彼此对上了眼。而就是这一眼让在场三人统统楞在了原地。
“康乐公?”“毛参军?”
71.
谢灵运当然是来这座楼上看风景的,他听说在这座楼上看着江上日落很美就刻意掐着时辰过来了。至于错过关城门的时间这种事,他堂堂康乐公当然可以让城门在夜里为了他而开的。
可是谢灵运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上这两个冤家,想起之前在虎牢关遇上这两个人时他们那狠辣的手段,那如今他孤身一人在这种四下无人处遭遇这两位就很不美好了。
“毛参军特意从虎牢关来夏口城看风景?”可是谢灵运输人不输阵,仗着自己是康乐公别人也不敢真的把自己怎样就故意刺激毛小豆,说什么他擅离职守,这位不也是一样。
毛小豆现在看着谢灵运的脸色很复杂,他给了阿拓一个眼神示意他去楼梯那看看还有什么外人在现场,阿拓到楼梯上向下张望了一番后对着毛小豆摇了摇头。
“你们俩要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们啊,我可是食邑两千户的正经公爵。”
谢灵运敏感地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他有点后悔今天为了图清净,想着反正就在夏口城边于是一个手下都没带就独自出门了。
“你是姑孰记室参军。”毛小豆眼睛看着谢灵运,脑中却在飞速盘算如今的状况。
“我当然是啊,毛参军有何指教吗?”
事情坏就坏在谢灵运是姑孰的记室参军上了,本来这一次毛小豆和阿拓要查访的目标刘毅就是坐镇姑孰。换言之,谢灵运正是在刘毅麾下当他的参军。这相当于毛小豆他们隐秘身份查案,结果案情八字还没一撇,却被当事人直接撞破了身份,如果谢灵运对于刘毅够忠心,把在这里遇见他俩的事如实回报的话。
但事情的转圜之处也在于他是谢灵运,人家北府嫡脉,书圣的曾外孙,自身才学在当世也能称得上独领风骚。于是压根看不上自己那个挂名的姑孰记室参军的位置,和刘毅之间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忠诚。刘毅也不过是拿个闲职替朝廷消化一个公子爷,顺带如果有军功时就给这位爷也一起镀镀金,平时他乐得这位玩忽职守不要在自己眼前晃荡还指手画脚,外行指导内行。
何况,毛小豆记得上次谢灵运在虎牢关的表现,虽然说是纨绔了一点,好歹他也有纨绔的资格,但总体来说不算是个坏人。
“康乐公,你身为北府嫡脉,不管在哪当差,心中总还是以朝廷为重的是吧?”
“那是当然,我谢家得圣眷如此,我既然承了祖上的爵位,自然也当与祖上一样为朝廷尽忠。”
毛小豆看了阿拓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你拿主意,我都配合的暗示。毛小豆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口:“那么——若在你的职权范围之内,有人私通敌国呢?”
“毛小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灵运此刻终于露出了他一个公爵该有的真正气势,他连尊称也不用了,直接叫了毛小豆的名字。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会在武昌郡吗?如果我说我们是为了追查有人私通北朝偷运军马,而这个人我们认为就是你的主官,豫州刺史刘毅呢?”
“你说什么?!你知道你说的事有多严重吗?一个不慎就算你爹是司州刺史也保不住你。”
“我知道,所以刚刚我在杀人灭口和和盘托出之间犹豫了一下。”毛小豆今天是比较反常,在这种节骨眼上居然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好在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公爷的人品。”
“首先,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其次,若是你们北府内斗,大可不必拉上我,我恬为北府嫡脉,实际却只是个文人。我虽然闲,却也不喜欢被利用。最后,也是最麻烦的,若你说的是实话——”谢灵运深深叹了口气,像是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棘手的情况,“我需要证据来证明。”
“不瞒公爷,我们手头上的情报也很有限,所以才会只有两人秘密查访想找到确实的证据,却不巧在这里遇上公爷。偏你又是姑孰记室参军,其实若公爷肯助我们一臂之力,那我们的调查会简单很多。”
“我还没相信你们呢,你们就打起我的主意来了?”
注:
夏口城就是现在的武汉,所以这里他们去的那座望江楼就是后来的黄鹤楼,但是黄鹤楼的叫法大概是到唐代才有的。在那之前它就是一座军事建筑,造在黄鹄矶上,可能没有特别的命名,大概形容起来就是黄鹄矶的上那座楼。因黄鹄通黄鹤,就变成黄鹤楼了。
这里他们去的黄鹤楼的位置不在现在黄鹤楼的位置,现在去黄鹤楼的话还有个黄鹤楼原址的指示牌,应该是在那边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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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70.5-7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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