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74-75 章

“你是皇帝吗?你是御史吗?若你两者皆不是,那你觉得我忠与不忠又与我何干?我北府做我北府自己的事,我守着我的虎牢关,守住了,我不求什么功劳,守不住,我自然是死了,所以也就不会在乎你们要怎么评我。我在意的就是虎牢关的安危,汉人的安危,天下的安危,至于这天下到底姓司马还是姓别的,我不在乎。”

“你要说我忠也好,记我奸也罢,我不缺一个领着军饷跑来夏口黄鹄楼上看日落的记室参军的评价。”

阿拓静静地看着这两个汉人的论道,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种形式的斗法。很显然,鲜卑人从不这样处理矛盾,或者说,鲜卑人没法只用说的把矛盾剖析到这种地步。缺乏汉人的那些大道和思辨的过程,鲜卑人的争斗往往只能搬出一些祖宗和规矩,再多说两句就变成我有理,我才有理,最后干脆拔刀相向了。

而此刻的毛小豆在阿拓眼里如利剑一般散发着迫人的锋芒。他明明只动用了言语,却在精神上击溃了谢灵运。那位曾经在虎牢关里不可一世的公爷如今梗着脖子咬着脸颊一副努力克制情绪的样子。而看见这样的谢灵运,阿拓曾经内心对他有的那一点不屑也慢慢淡了。

阿拓曾经不理解,汉人评价里的才华当世无双者为什么是那么一副废物的样子。如果才华只是那种程度的东西的话,那胡人也不必去追求什么才华了。那不过是汉人闲了太久后给自己贴金描边的装饰品,在寒铁的刀剑面前,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脆弱的就像江上浮沫一般。

可是谢灵运同毛小豆的言语交锋将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同慢慢剥开,在那华丽张扬的表象之下,也有一个因为思考所以彷徨的灵魂。而这种思考本身,无论有无结果,是非对错,对于胡人来说都有一种吸引力,就像是弱者本能地倾慕强者,丑陋爱恋美丽,野蛮同样向往文明。

此时在阿拓眼里,毛小豆身上的气势还在进一步拔高,在阿拓都几乎要忍不住为那股气势而后退时它又突兀地不见了。

“康乐公,你刚刚问了我这些那些的,我都一一答了。而我只有一点好奇,请你告诉我,你的道究竟是什么?”

因为这一句提问,谢灵运愣愣地看着毛小豆。

“你是要入儒家,还是道家?是要入世,还是出世?是要做天上飞鸿,还是池中潜龙?”

“呵呵呵。”谢灵运表情奇怪地笑了,阿拓觉得这和他刚才在码头上那个自我嘲讽的笑大概也差不了太多。

“这世上大道千万条,也可通正果极乐,也能至万劫不复,你纵使道道都能看清,可一直选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你与那些因为一条路都找不到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庸人又有什么区别?你纵有千里之眼,一眼就能望到大道尽头,总也要拣一条走到了,才能让世人相信那并非虚妄不是吗?”

“哈哈,庸人……”

谢灵运笑得疯癫,提起笔在空中写了个“庸”字,一笔狂草一气呵成,明明一个“庸”字却不凡到周围草木都跟着微微颤抖。谢灵运抬头看着自己的字,一行悲愤眼泪自眼角滑落。

“真是好笑,我谢灵运这辈子到现在最得意的一个字却是个‘庸’,当真是庸人一个,也难怪我庸人自扰。”

“恕我直言,公爷,论文采我远不及你;可论道,连要走哪条道都没有选的你哪里来的和我论道的资格!”

谢灵运将手中铁笔随手一丢,上前两步看着毛小豆。

“你说得对,是你赢了,说吧,要我怎么帮你们?”

虎牢关——

时间已经深夜时分了,可是将军的书房里依旧点着灯。看起来没有毛小豆帮忙时,毛将军处理起军务的样子还是很可靠的。突然,一张符纸从窗户的夹缝里飞了进来,然后凌空停在了毛将军眼前。

“道家传讯符?”

有点疑惑到底是哪个道家真传会在这样的深夜给自己传讯的毛将军伸出手用双指夹住了那张符。一阵光芒过后,那张符纸在毛将军手中变成了一封信。

“原来如此。”信不太长,毛将军不过片刻就看完了其中内容,他的嘴角扯起一个温柔的笑容,“这俩孩子这趟是真的辛苦了,居然还拐到了谢康乐帮他们,没想到这谢家的天才还会道家真传技艺啊,真是……”

毛将军握着信起身,他打开窗看着外面,深夜里他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脸上还是出现了怀念的神色。

平城皇宫——

天光乍亮,皇帝自某个偏殿的床上醒来,他平静地睁开双眼,一翻身坐起然后放下怀中抱了一夜的刀,脸上丝毫没有普通人刚刚睡醒时的迷蒙表情。偏殿里很安静,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皇帝也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他像个普通人那样自己梳洗穿衣,很快打理好基本仪表后又将那把被他放下的刀挂到了腰间。

没有人知道皇帝晚上会睡在哪里,皇帝自己也不知道,至少早上睡醒前不知道。他常常需要应付睡到一半刺客摸进来的情况,于是不得不在杀人后再换一间地方睡。不过昨天倒是很平静,得以一觉睡到天亮的皇帝打开窗户看见一只海东青乖乖站在窗外。

那只海东青大概在那站了一会了,翅羽尾端还有点清晨朝雾凝结的潮湿感。皇帝笑着伸出手,那只海东青自然地飞起落在皇帝的手上。

“来了直接敲窗就行了,在外面等那么久干什么,翅膀都湿了,要烤烤火吗?”

若宫殿里的侍者看见如今皇帝的样子恐怕个个都会惊掉了下巴。对人一向冷酷无情的皇帝何曾会露出这种温柔表情,他们见多了皇帝站在一地血泊里刀都没擦干的样子,他的笑也从来到不了眼底,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小心地捧着手里的小鸟坐在炭火前露出一脸轻松的神情。

皇帝解下了被绑在海东青一只脚爪上的纸条,展开看了看后眼神又渐渐变冷。

“来人。”

随着皇帝的呼唤,内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疾奔而来,若误了皇帝的事,用命赔是很正常的事。

“陛下。”

“中山太守到平城了吗?”

“是的,昨天午后就到了。”

“叫他来见我。”

75.

一名典型胡人长相的高大男子在侍从的带领下进入了皇帝办公的宫殿,他一身完全的草原上的打扮,胡服马靴加腰间一条牛革蹀躞带,一头黑发披散,头上戴着个插着翎羽的毡帽来代替帽冠。男子一边摇动肩膀,一边走着八字步,整个人随着脚步摇摆,表情肃穆一如萨满在跳某种祭祀舞蹈。他保持着节奏和韵律一直跳到了皇帝跟前,终于低下身体行了个胡礼。

“贺兰部莫题,拜见可汗。”

靠坐在胡床上的皇帝自男子进门后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直到对方做完整套礼仪低下头去后还是一语不发。没有得到皇帝命令的莫题不敢贸然抬头,可是那个胡礼本身就是舞蹈的一部分,要求一定的身体协调性才能长久保持这个姿势,在得不到皇帝允许起身的时间段里,莫题的那个胡礼逐渐变形,身型开始摇晃起来。

“可汗?”莫题终于还是在摔倒前自己收起了动作,他抬起脸疑惑地看着皇帝。

“你不是喜欢这个礼吗?孤不过成全你而已。”皇帝冷笑一声,周围的寒气让莫题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要不是这周围的摆设孤还算熟悉,你进门这一套孤还以为一觉睡回了二十年前,这里还是牛川的草原。”

“我可是记得,早就令你们束发加冠,朝臣冠服几年前也都给你们换过了,你一个中山太守,似乎不该是穿着这件来见我吧?”

“那些个劳什子玩意明明是汉人的东西,您是我们鲜卑人的可汗,为什么要逼着我们去学那没用的汉人?”

莫题看来也是对于这些朝服礼制不满已久,鲜卑人没有汉人那么明显的尊卑概念,他眼中的皇帝只是诸部落的大首领而已,若是对于可汗的做法有不满,部落里的长老们都是可以畅所欲言的。

“没想到我的左将军还想做个谏臣,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汉人,为何要擅改我同刘毅的交易?!”

随着皇帝的声量拔高,他身边的黑色杀气快速涌向莫题。连后退都没来得及的中山太守被杀气压迫着原地跪下继而五体投地,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汉人大礼,而此时此刻方才惊觉到自己直面的是那个可怕皇帝的莫题后知后觉地求饶起来。

“我让你用一百匹战马换两个人,用一两次劫掠来掩盖运马的过程,等马到汉人境内由对方接手后我要的人从对方那里出发自己过来,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你给我改成了什么?”

“回……回可汗,我去谈的时候觉得一百匹上好战马换两个人实在太亏,所以要对方多搭些军械予我。可是对方说要军械也行,但整个交易要重新谈,最后绕来绕去变……变成了……”

“变成什么?!”皇帝一掌拍在面前桌案之上,震得上面放着的笔墨纸砚都跟着抖了一下。

“用……用一千军马换那两个人,加上攻城云梯二十架,床弩三十架,投石机五十架。我们先把马运到汉人境内后他们那边再将这些军械拆散后用商队运向滑台,最后由那两个人再把拆散的军械装起来。”

“你觉得汉人都是傻子吗?!!”皇帝即使杀人时也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愤怒,而他的杀气在他的愤怒之下凝聚成了一把把的长刀凌空架在莫题匍匐的身躯之上。

“足足一百架各色军械从汉人的地界上过,你是把司州兖州掌管军务的都当成是瞎子了,现在这笔交易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运了大概五百多匹过去,最新那两批失手了,司州和兖州那边汉人的巡防突然就频繁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我今年劫掠地很控制,他们的损失还不如往年的。”

“你不知道是为什么?”

皇帝都快被气笑了,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扒开他的那些族人的脑袋看一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长了个脑子。似乎上天已经给了他们鲜卑人足够的武勇,就吝啬于再给智慧了。可是他们能凭借这种武勇逞一时之凶,却无法用这种武勇称霸一世。

这就像是刀法一样,一套只有刚猛进取没有柔软回还的刀法是无法长久的,只要对手扛过了面上几轮急攻套路,那么缺乏刚柔并济的节奏协调下,等待自己的终将是败亡的结局。

胡汉之争也是如此,如水般占据柔势的汉人就算一时时运不济,被像山一样走刚猛势头的胡人断了前路,但水总能顺着各种缝隙找到出口后寻到去路的。假以时日,汉人里总会有勇武的强者诞生的,那个强者加上汉人一向不缺的智者配合那就是刚柔并济之势,那到时空有勇武的鲜卑人又要拿什么去和汉人争?

所以皇帝努力地让他的子民们学习汉人,学他们的穿衣打扮,学他们的制度礼法,学他们的耕地养桑,也学他们的思辨道学。只有在鲜卑人里一样培养出智者,他们才不会在一时灿烂之后又被汉人打回原形原地,最终如一朵浪花般淹没在历史长河里。

可惜皇帝的一片苦心他的族人始终都不明白,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忘了祖宗规矩一味想要模仿汉人的背叛者。要不是皇帝足够强大而鲜卑人只崇尚强大,那他的那些蛮横的铁腕改革足够那些宣誓臣服他的旧部落们再造几十次的反,再搞上百次的暗杀。可是哪怕没有那些,皇帝至今也已经处理了几十次的谋反和上百次的暗杀了。

更可惜的是,处理那些谋反和暗杀的代价在皇帝身上日渐显现,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你以为,只要劫掠的损失不多汉人就不会在意了吗?难道劫掠的次数变多而损失变少看起来就不反常吗?”纵使是皇帝也需要有人帮他做事,他也不能杀了身边每一个不堪造就的蠢货。

“汉人那边已经发现了,交易不必再继续,通知刘毅就按现在的量结算。那两个人我必需要,军械数目砍半就好,人和货给我分开走。人务必给我走得隐秘些,货就按原计划吧,就算弄不回来了,当个饵也好。”

“是,可汗。”

皇帝终于撤走了他的杀气,而匍匐在地的莫题再次抬起头来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而当他抬头对上皇帝那双冷漠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杀意时,又吓得赶紧低下了头瑟瑟发抖。

“还有——”皇帝挥手让侍者把莫题带出殿外,在对方临出殿门前又开了口,侍者和莫题赶紧回过身来躬身听着皇帝还有什么新的指示,“下次你再敢穿这身来见孤,孤就治你个大不敬。”

“哦,孤记起来了,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大不敬了。”皇帝还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这个笑容让莫题抖得更厉害了,“看来真是没有比这个更适合你的罪名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