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内,寅时整——
此时正是一天中天色最暗的时候,纵使慕容冲运气不错选到一个天晴的夜晚,对于行军来说也不算太有帮助。而在这一般人连走官道都有危险的夜里,阿拓要带五万大军走的是终南山里的山路。
谢府里有什么长安周围的古图这种话自然是假的,诸葛承连谢府的公子都不是,阿拓自然是不知道真正的谢府里都有点什么。不过有没有对他来说问题也不大,他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好解释他的兵家寻路术而已。
兵家的寻路术一般不好用来画图,通常都是到了现场再临时找路在哪里。因为就算记下了,过两年这里的树倒了,那边落下一块石头之类的,那么画的图就没用了。对于兵家来说,路这种东西,找找自然就出来了。
现在阿拓带着众人走的这条道就是这样,明明看上去两边有个落差是怎么都上不去的地方,偏偏拐角处出现了一处碎石堆连马都能平安上去,或者前方一片密林的地形里,居然有刚好能供两匹马并肩而过的一条小路。不知道阿拓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的众人也只能感叹汉人厉害,连这种小路都能记在古图里。也因为阿拓带他们走的一路都是缓道,所以大军才可以凭着隔几丈才有一支的微弱火把照明在这样的山里走夜路。
只有慕容冲一个人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阿拓,好在此刻天色大暗,不然他又要因为这个眼神大为头痛一番。在阿拓的定义里,他现在帮慕容冲是来还人情而不是欠新人情的,至于慕容冲接不接受这种解释,那阿拓是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前面不远有一处山谷,我们到那里后就可以原地休整了,最后剩下一段路就是出山的路。等辰时那边的部队和符晖正面接战后我们就出发,这样等我们出山时正好赶上双方兵疲马困的时候,到时候我们以逸待劳又从敌军的弱点处攻击,定能大胜而归。”
慕容冲看着阿拓没有说什么,只是指挥大军快步跟上,前方果然出现了阿拓说的那个山谷。此时对阿拓的指点已经完全信服的大军各营纷纷开始埋锅做饭或者抓紧时间打个瞌睡,以期将身体的状态在战前调整到最佳。
“喏,吃吧。”本来坐着发呆的阿拓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张热腾腾的饼子,又抬眼看了一下,果然是慕容冲,他自己嘴里咬着一块饼,又拿了一块递给阿拓。
“谢谢……殿下。”确实有点饿的阿拓不好拒绝慕容冲的好意。
“如果我们这场仗打得顺利,就是又断了苻坚一指,那么离长安也就更近一步了。”见阿拓接受了,慕容冲高兴地在阿拓身旁找了块差不多的石头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我就在此提前恭喜殿下了。”
“此战之后你想要什么?”慕容冲冷不丁问了一句。
“嗯?”阿拓不解地回过头看着他。
“此战若能获胜,你当居首功,所以,你想要点什么?”
阿拓很想说我不想要什么,让我走就可以了。可惜话到嘴边仅仅变成了:“不用了,殿下。”
“你可以要的,什么都可以。”慕容冲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失落。
“真的不用了。”阿拓抬头看了看天色,“我们大概还能休整一个一个多时辰,大战前殿下还是多养精蓄锐的好。”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伤人。”慕容冲一头靠了过来,额头点在阿拓的肩膀上,阿拓逃无可逃,只能原地僵住身体,“你要什么,你大可以说,你不要,你也可以说。可是你每次就站在那里,离我那么近而我却什么都抓不住,这样真的很伤人。”
“是我罪该万死,殿下……”
“我什么时候要你死了!你……你就只会说这些伤人的话!”
慕容冲保持着靠着阿拓的姿势,只是抬着眼睛去描摹他的侧脸,他伸出手去想碰触阿拓的脸颊,却在指尖能感受人的体温之前,先从自己靠着的肩膀那里感觉到了紧绷到极限的僵硬身体反应。
“算了,你不喜欢这样。”慕容冲终于还是垂下手,“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什么都可以,我会去做的……”
慕容冲后面的话说得很轻,然后他就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阿拓只觉得身边靠着的人的呼吸渐渐放缓,他不知道慕容冲是真的因为彻夜未眠所以太累了很快睡着了,还是他只是放弃了所以才会变得平静。阿拓终究是没有上前查看的勇气,只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多时辰。
慕容冲几乎是整个大军里最后一个醒的,几乎大家都做好了开拔的准备了,才有一名将军给阿拓打了个手势让他可以把慕容冲叫醒了。阿拓看着那个手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伸手而是用言语叫醒了慕容冲。
“嗯?要走了?”从这半梦半醒的语气看来慕容冲刚刚是真的睡得很熟了,明明接下来就要去打仗拼命了,也不知道是他心大还是阿拓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我是不是害得你一点都没休息?”慕容冲甚至舒服地边起身边伸了个懒腰。
“我不用,大战当前,清醒一点好。”阿拓只是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肩膀。
“你这样说要睡得这么香的我如何自处,难道我就不算大战当前了?”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大军也都看清了前面出山的道路,自然就不用阿拓再一马当先地充当指路人了。在慕容冲起身时,仆人已经把他和阿拓的马各自牵了过来。而慕容冲接过缰绳拍了拍马颈就利落地翻身上马了。
“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此刻阿拓在慕容冲身前低下了头。
“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和我说话时也能轻松一点。”看着阿拓依旧低着头的样子,慕容冲只能叹气一声拍了拍马赶上已经开拔的军队,他的后一句话因为离得远又说得轻,所以阿拓没有听见。
“怪只怪我没法像我能在你身边感受到的那样,叫你在我的身边也能觉得安心罢了。”
没有听见的阿拓自然地翻身上了他的那匹马,也同慕容冲一样去追赶前面的部队去了。
113.
高盖在督军的位置看着前方已经搅成一团的战场。
胡人一向勇武,打斗起来带着一种汉人比不上的狂放,或者用汉人的话来说,不知礼教的野蛮。所以当两边都是胡人的军队时,那场面是相当混乱的。
在战斗一开始的时候,高盖和宿勤崇这些多少学过点汉人兵法的还在试图调整一下阵型,让他们讲究一些两翼和中军之间的配合什么的。可是打着打着就顾不上了,现在两方人马就像是两只受伤的公狼,纯凭一口气死死地咬着对手,在等对方先把血流尽才好宣告自己的胜利。
如果没有第三只狼准备加入战斗的话,那么这场惨烈的胜负还需要一点时间。高盖抬头看了看天色,两边的兵马都已经很疲劳了,他们那个装样子的后队如果此刻还没有举动的话就会被对方看出端倪了。高盖并不是很赞成慕容冲一心押宝阿拓的举动,可正如他所说的,他们这些谋士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此时此刻高盖只能向天祈祷,但愿那个汉人的奴隶的法子是真的有用。
也许祈祷是真的有用,高盖听见一股响亮的喊杀声从敌人的侧后方出现了。
阿拓和慕容冲毕竟骑的是马,所以他们没花多久赶上了队伍,只是阿拓拉了慕容冲一下示意他不必冲得太靠前。
“待会我和前锋马队先上吧,殿下还是和中军待在一起,这样比较安全。”
慕容冲知道自己的位置和阿拓这样安排的心意,所以也没有执意要身先士卒成为那个负担。慕容冲只是在马上伸过手拉了拉阿拓的袖子,后者不解地回过头看了看他。
“你一定要小心,答应我,要平安。”
阿拓苦笑地看着慕容冲那个卑微祈求的表情,终于不忍心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刀剑无眼,您冲阵时也请保重,殿下。”
慕容冲还来不及因为那句关心的话而欣喜就看见阿拓一夹马腹手上环首刀出鞘,他一人一刀一骑纵横的背影让慕容冲呆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等阿拓赶到队首,前面的那队骑兵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都是鲜卑人里骑术和武艺最好的那一部分,所以此时由他们在队伍最前担任攻坚的位置。
“待会由我来担任主攻的位置,你们两翼锋矢队形跟上,我们的任务是冲散敌阵,都跟着我的节奏前进,一击不死也不要恋战,后方的人注意补刀。”
鲜卑勇者向来以刀说话,阿拓虽然依旧是个不可说的身份,但好在他呆在慕容冲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多少用刀和官兵们交流过了。能以一把刀配合慕容冲谋逆成功的人自然有他的本事,所以此时刻意没有安排队长的前锋队伍都自然地接受了阿拓的指挥。
“鲜卑儿郎们,跟我来,杀!”
“杀!!”
尽管阿拓冲锋时没有动用任何兵家秘法开杀气辅助什么的,但仅凭他的武勇和他身后士兵们的敬服那个锋矢阵型就组得有模有样的。或许是什么隐藏在鲜卑人血脉里的共鸣之类的东西,阿拓真的能感受到那些跟在他身侧后方的骑兵们渐渐与他融为一体,成为他身体上某个无法被控制的器官。而当阿拓举起手中长刀,他身后的士兵们也整齐划一地亮出了军刀。
而这个整齐到可怕的阵型在眼前这个乱成一团的战场里看起来格格不入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所以此时此刻,听到身后的喊杀声才回过未来的符晖那一边,是真的一时呆住了。
而阿拓在双方临近接阵时,不但不减速,反而更催了一下马速,长刀一挥而过,一颗惊呆了的人头飞扬而起,而他胯下骏马的铁蹄毫无滞碍地从那具无头尸体之上践踏而过。
山路狭窄,阿拓此时带出来的前队不过几百人的规模,他必须在两军接战的同时替他身后的大军打出一片足够容身的纵深地带。所以没有留恋的,阿拓带着那几百人的骑兵,像是尖刀一样从符晖的后阵里一刀刺了进去。在阿拓身后逐渐展开的锋矢阵型凭着战马的高速冲力强迫性地将这被一分为二的队伍朝着两边挤压,在几百人的骑兵队奔驰过后,战场上突然空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大队的重甲刀盾兵自山路里狂奔而出,这些如乌龟般重甲却短腿的士兵使出了吃奶的劲完成了这一段急行军,在符晖被分开的两队人反应过来重新汇合前直接在那块空地边缘架起了完整的盾阵。而凭着这条阵型的强烈坚守,给慕容冲仍在山里行军的大军争取了足够的阵型展开时间。而后续到达的部队,凭着足够的休整迅速在一次接阵之内就将符晖的阵线不停杀到后退,逐步在多处战场形成了局部包围之势。
在阿拓他们开始冲阵的时候,高盖和宿勤崇对望一眼就知道这一场大仗就要成了,他们迅速指挥手下那些士兵们,努力将被阿拓分割开来的靠近他们的那一半军力包裹起来开始吞噬。然后配合着后续形成的盾阵,不停地挤压这一半军力的生存空间。
等阿拓带人凿穿符晖的大军阵型时,对面的指挥体系已经接近失效了,慕容冲这方已经在所有的局部战场达成了战力压制,几面包夹之下符晖的人几乎被打晕了。而在阿拓想指挥身后骑兵进行第二轮冲锋时,符晖已经带着他的后队开始渡河逃亡了。
后面的部分就不能称之为战争而只是一场单纯的屠杀了。胡人的散漫个性又再度占据上风,等慕容冲被中军大队人马保护着刚到达战场时,眼前就只剩下些乱窜的没来得及逃亡的敌军和数倍于他们的追在身后的慕容冲的人马。
慕容冲环视了一圈,发现这是一场漂亮的大胜,倒伏在地上的大多是符晖的人马,只有寥寥几个是鲜卑的战士。然后慕容冲抬起头,逆光里浑身是血的阿拓骑着马慢慢停在他的身前,他的凰帝真的像只浴血凤凰一样美丽而危险。
于是慕容冲伸出手指着符晖逃窜的方向,对着阿拓露出了一个艳丽无双的笑容。
“我的凰帝啊,那里就是长安,我们一起去夺天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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