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谢灵运宅邸的三人都很沉默,明明是一场无比成功的行动,他们从无到有发动自己浑身解数突破层层障碍终于得到了事情的真相。然而真相本身太沉重了,压迫着三个年轻的肩膀,于是回去的三人都是一副瘫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的样子。
“关于那两个人,你们有没有什么头绪。”到底还是谢灵运最没法忍受这种沉默。
“三次交易里面都有这两人,可见他们才是这场交易里最重要的东西。你有什么想法吗,阿拓?”军事上的事毛小豆还是最想听听来自兵家的意见。
“嗯?什么?”阿拓好像刚刚神游天外了,这会才回过神似的看向毛小豆。
“我们在说那两个人的事情。”毛小豆也不是很在意阿拓的失神,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那两个人和什么在一张单子上?”阿拓像是没去过那间密室那样的明知故问。
“各类军械。”毛小豆还是答了一遍。
“那就去军械司查查吧。”阿拓平白给了个答案。
“何以见得,凭什么?”法家很讲究证据线索,不怎么喜欢这种平白无故的事情。
“你去买猪肉的时候,可能带一块羊肉,去买绢的时候能捎上一匹纱,买刀的时候顺便看看剑,那你买军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一个军械司的人呢?”
阿拓的道理很浅显,浅显到毛小豆即便没有证据,却也没法反驳。
“我去问问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查不出来也就只当回到现在罢了。”谢灵运倒是很积极。
“那行,你注意查得隐蔽点,别让人看出来我们开始注意到这件事了。”
“我明白。”
谢灵运真的行动起来的话效率还是很高的,不出几天,他就派人到毛小豆他们寄宿的客栈让他们再去他府上一次。谢府的仆人如今也已经很熟悉阿拓他们俩了,一看他们来了就赶紧把他们带去公爷的书房又屏退下人留他们三人私下谈话。
“喏,看看吧,去年年底军械司因调试投石机的时候操作失误死了两个人,损耗一台投石机。”谢灵运递给毛小豆一张记录,“我现在看见‘损耗’两字脑子都快要一惊了。”
“这两个人可都是在军械司干了二十年的老人啊。”阿拓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就是这两个都能独自装拆机械的老人,同时犯了一个新入军械司的人才会犯的错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被同一台投石机砸死了。”毛小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读那张纸上的记录,“死相惨烈,尸首无法辨认,凭军械司的腰牌和服饰确定是此二人。因其家中无老无幼无妻无妾,无人领尸,于十二月十九由军械司发丧,葬于姑孰军营大墓。”
“他们都是汉人啊!!”阿拓侧过头看了一眼,喊出这一声的毛小豆眼睛又红了,“我们骑马杀不过胡人,那是我们天生不如他们,我认了。可是好不容易有我们比胡人强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身为汉人为什么还要去帮胡人来杀汉人?!”
119.
毛小豆因为太气愤,吼完这句话后回过头看见一脸复杂的阿拓,才想起在座还有另一个胡人。本能地觉得接下来的对话可能不会太友好的毛小豆一脸抱歉地看向谢灵运。
“灵运,我知道这里是你的书房,能否暂时容我们喧宾夺主一回,给我们单独留一点时间。”
谢灵运也大概知道阿拓的身世,所以毛小豆刚刚开口的时候谢灵运本来还想给他打个眼色的。但毛小豆身为虎牢关守将,他从那两个汉人身上感受到的背叛感也不是谢灵运这个天天在安全的后方游山玩水的人可以感同身受的。所以本来谢灵运想开口拦一下的,但是话到嘴边又想着连句真心发泄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话,那毛小豆的人生也未免太过憋屈可怜了。
“嗯,我出去看看顺便再让他们准备点吃食,今儿个就留在我府上吃晚饭吧,剩下的那些我们晚上再谈,你们两个——”谢灵运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说了句毫无用处的废话勉强收尾,“好好谈……”
谢灵运出去时贴心地替他们俩带上了房门,而毛小豆不知所措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还是强迫自己回过身面对阿拓。阿拓当然一直在看着毛小豆,只是眼神略显空洞,好像是在透过毛小豆看着别的什么一样。
沉吟片刻后,还是毛小豆率先准备打破沉默,毕竟他让谢灵运回避不是为了专门创造一个让他们俩安静对望发呆的空间的。
“我……”只是毛小豆即使想要开口却也不知道怎么去装作刚刚其实没说过那句话。
“德衍是那么想他们的是吗?”反而阿拓直面了那个话题,他的语气甚至很平和,可是毛小豆明白他的内心绝不会是一样的平和,“所以也会有和德衍一样的胡人是这样想我现在的所作所为的是吗?”
“你……不是……”毛小豆的表情很凌乱,毛小豆的语言也没头绪,他不知道自己该否定什么?否定阿拓是个胡人?还是否定阿拓身为胡人却跟了个汉人?或者干脆否认这个胡人和汉人必有一战的世界。
“那不一样!”一片凌乱的迷阵里,毛小豆终于看见了可以作为出口的正义的光,“是北面的皇帝要南下,到时候的我们也只是被迫着要杀胡人而已,难道你要汉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反抗吗?”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阿拓的声音也有点发抖,“如果北面的皇帝可以不再南下,汉人能保证不北上吗?”
“什么?”毛小豆没听明白般歪过头,但却因为动作太过僵硬像个坏掉的牵线傀儡,“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胡人保证不再南下,汉人能不能保证不再北上?”
“可是,北面原来也是……汉人的土地啊,为什么胡人占了我们的土地,杀了我们的人后又要我们保证不去找回自己的家乡?为什么啊?!!”这一次毛小豆还是没有忍住眼泪,他大概是太委屈了,八王之乱之后的将近一百年,汉人只是觉得,太委屈了。
“一百年以前,是的。”可阿拓好像也有他自己的委屈,“可是我只有二十一岁,在我和我同一辈的同胞的记忆里,我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知道一百年前那里是汉人的地方,可是我没有一百岁的记忆好记得汉人在那里时那里是什么样子,我也只知道,那里是我的故乡而已。”
这两个人愣愣地盯着对方,然后从彼此的眼睛里再次肯定了胡人和汉人必有一战这种白痴都能明白的事实。他们是否深思,是否挣扎,是否迷茫,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在乎。
胡人和汉人必有一战。
“你看,如果胡人和汉人必有一战,那么以胡人的性格必然想要先下手为强,那么皇帝要南下也是很自然的事。而我又要上哪里再去找一个合理我自己的理由呢?”
“所以……你要背叛我是吗?”
像在那个荒野村落里一样,毛小豆又一次走上前来,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冷静。毛小豆一边在问,一边却在以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幅度摇头,可惜身为兵家人的阿拓还是看清了,或者幸好身为兵家人的阿拓终于看清了。
所以阿拓也失去了当日的从容,他沉默着闭上双眼。
“看着我!回答我!!你会不会背叛我?!”毛小豆拼命抓紧阿拓的衣襟,像是要把自己感受到的所有委屈和愤恨都发泄在双手的力道里。
一切都……太迟了。
毛小豆应该在知道阿拓是鲜卑人的那一刹那就把他赶出虎牢关,应该在阿拓刚刚入了兵家的门的时候就用一切手段把他圈禁在某个地方,应该在阿拓抱着自己说他罪无可赦的时候就让他发下什么毒誓而不是恕他无罪,应该在他意识到汉人的好的时候就让他彻底地放弃他的胡人身份变成一个汉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毛小豆怕阿拓做点什么,又怕他什么也不做。
毛小豆痛恨背叛自己种族的人,毛小豆痛恨背叛自己的人,毛小豆却越发地依赖阿拓。
这是何等讽刺的负负得正。
毛小豆低下头顶着阿拓的胸口放声痛哭。
从阿拓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毛小豆颤抖的纤细脖颈,原来他就是凭着这么一副脆弱身躯死守着虎牢关让胡人望而却步的吗?阿拓张开手掌,轻易将它覆盖在自己的掌下,无论是在何时何地,与阿拓相比毛小豆的体温总是显得微凉。阿拓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轻轻摩挲那些他来不及覆盖的皮肤好更多地传递一些他的体温。
“你会背叛我吗?”毛小豆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阿拓还是听清了。
于是阿拓抬起头望着谢灵运家的房梁许久后闭上眼睛,眼泪沿着他的脸颊滑落,阿拓用牙齿死命咬着下唇好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
“德衍,我不会背叛的。”
可惜毛小豆既没有抬头,也不是兵家人,所以看不到说这句话的阿拓一边在答,一边却在以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幅度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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