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们在说陛下的事。”
如果说最近这一两个月阿拓学会了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无论慕容冲说什么,他都能替他拐回到正事上来。
慕容冲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留恋一会阿拓掌心的温暖后不情不愿地放开了。
“可是至少在我们碰到的困难上面我同姚嵩说的是实话,我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一直被锁在深宫里,外面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而大军里的那些人让他们打仗可以,让他们潜入城池传递消息那不就是让他们送死吗?”
说回公事后慕容冲也仔细地想了想,但他确实没有能联系上慕容暐的好办法。
“那就让我去吧。”阿拓口气平淡地说了一句内容不平淡的话。
“什么?!”慕容冲再顾不上什么皇太弟的礼仪,当即拍案而起和阿拓面对面地站着。
“您稍安勿躁。”阿拓示意慕容冲坐下听,但是后者死盯着阿拓的眼睛不放,两人眼神拉扯了一段后阿拓也干脆地放弃,“请听我解释。”
“我从小在汉人府里长大,不像大军里的其他人,我可以轻易地伪装成汉人的样子。哪怕就是如今,长安城里仍旧有和汉人的贸易,只不过那些货物要过天王和我们这边的两层关卡而已。您只要给那些个汉人商人开个价码,那些汉人又搞不清楚我们胡人内部到底在打什么,您就说您也想派人去长安城里做点生意,让他们带一下您这的人。只要您的价码足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汉人会接的,我就可以借着他们的商队进出长安了。”
“不行,那太危险了,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苻坚的人。”慕容冲一张脸上只有焦急。
“他们又不认识我,我在燕军里又没有什么职位,就仅有的几场战斗后,我的对手也都给我杀了。”阿拓倒是满脸的无所谓。
“要什么职位你说,我现在立即给你写了待会就去昭告三军。”一听阿拓的理由慕容冲就更气了,他这些天想了多少职位给阿拓,哪个不是被他坚决地推了。
“殿下,我有武艺傍身,在长安城这种地方一个人时随便找个地方一躲,苻坚手底下有人也一样找不到我。”
“可是——”
“最关键的是,陛下那里要找您,必然是有什么关于大燕的大事要与您商量,长安城里大燕的皇亲国戚也有数百人,这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若真有什么大事要商定,您派的其他人能代您做决定吗?还是您觉得我不配代替您同陛下他们谈谈呢?”
阿拓之所以这么积极揽这个活也是有私心的,一方面是这确实可以让他从慕容冲身边得到一些解脱的时间。另一方面则是他说不清燕军这里到底有谁内心是向着慕容暐的,人家毕竟身负大统,他们兄弟两个一方有实权,一方有身份,阿拓很难想信这会是一次完全平和的沟通。因为内心对于慕容冲的亏欠,阿拓还是想在其他地方尽可能地帮帮他。
“我怎么可能那么想,你要替我许什么条件尽可以去许,你要替我答应什么也都可以答应。我就是怕——”
慕容冲说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他连说都不敢说出来,可见怕到了什么程度。
“我其实也知道比起让姚苌的人在中间搬弄是非,到时候让长安的人在里面多生波折,还是我们自己进去搭上线谈谈的好。我其实除了你也不信别人,可是,我就是怕……我宁愿多出点别的事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做那么危险的事。”
“殿下,事情总还是要去做的,何况我会自己小心的。”
反正历来阿拓要做的不要做的慕容冲最后都拗不过他,于是他又只能对着面前这个已经是一身汉人平民打扮的阿拓来回地叮嘱。
“我给你的那个是大燕皇室的信物,如果对面认不出来就一定不是真的慕容家的人,那你就赶紧撤。而就算找到人搭上话了,他们提些过分的要求你也不用听,什么救他们出城之类的就告诉他我在想办法,凭你一个人做不到,到时候弄得不巧反而危及他们自己的性命。千万不要想着为他们牺牲你自己,一切以你的安危为最优先。别在长安逗留太久,我只要你平安归来,明白了吗?”
慕容冲一边说一边反复地替阿拓打理仪态,本来阿拓是不会接受慕容冲这么亲密的举动的,但看着他满面愁容到快要哭了,阿拓就只好站在原地不再乱动了。
阿房城和长安还是有点距离,所以慕容冲只能站在那里目送带着阿拓去长安的商队消失在视线里。而阿拓则是在这几个月里第一次离开慕容冲身边,他不由得深深松了一口气。
“别怕,你别看长安城被围了那么久,它到底是龙兴之地气运所在,整个长安城里的秩序还是很井然的,你只要小心别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就没有事了。”商队的负责人看阿拓叹气,还以为他没进过长安城所以有点害怕。
“多谢关心。”阿拓谢了谢负责人就开始和他打听一些长安内部的情况,各个区域的分布什么的。负责人也一一详细地作答了。
在负责人大致地和阿拓解释完长安的近况之后长安也已经近在眼前了。同洛阳一样,如今的长安看起来也是一副久经战乱的样子。但是大汉帝国的国都,整个王朝的心脏,一代雄城长安就算是破落了也足够震撼阿拓这个外来的胡人。
阿拓站在城门下用一脸远超他年岁的沧桑望着这座被岁月和战火留刻了无数印痕的城门,想象着当它身在繁华的太平盛世里时,又是怎样一副震撼人心的样子。
“很雄伟吧。”
商队的负责人并没有嘲笑阿拓的大惊小怪,每一个人生里第一次看见长安的人都会露出类似的表情,长安的确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只可惜,无论是像苻坚等人凭着长安以前的坚固城墙在那负隅顽抗;还是像他们这些商人从城里掏走一些旧时传下来的钱财古物;身在乱世里的人们只能从长安的过去的辉煌里不断索取,却无法再为它的未来添砖加瓦。
不过这毕竟不是一个商队负责人该思考的问题,他只是拍了拍阿拓示意他跟上他们。
“走吧,我们进长安。”
125.
“德祖,这棋已经下死了。”
虎牢关毛将军的书房里,徐参军又一次来访了,不过这一次是毛将军叫他来商量事情的。只是不知怎的,商量事情前毛将军又非要拉徐参军先下一盘。下一盘就下一盘吧,还是下那局死棋,徐羡之也不知道为什么毛将军非要老是和那一局棋谱过不去。
然而毛将军这一次下得没什么章法,不要说自上次之后他已经又研究了几个月了,这一局他甚至下得连最开始那次都不如。徐羡之在下棋途中无意间看了一眼,只看见了毛将军的心灰意冷和意兴阑珊。
“德祖。”
“嗯?”
见毛将军依旧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徐参军也不得不出一记重手了。毛将军是守虎牢关的辅国将军,虽然这对于他本人很不公平,但他必须时时刻刻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的恶意,没有什么茫然无措的资格。
“你叫我来是议事的,我好不容易来了吧,你一句正事不说拉着我下棋。下棋也行啊,你看看你下的这是什么,攻也不是守也不是的,都不用我动,你自己就给自己作死了。如果你就这点能耐的话也别来找我,我兖州虽然不如你的虎牢关重要,但也是有大堆正经事等着我去做的。”
“宗文兄啊。”毛将军照旧笑了一下,可是徐羡之在他脸上却看不见往日间的那种生气,“我不过发一会呆,你也不至于把话说得这么重吧。”
“德衍那边的情况真的这么糟吗?”目前北边的皇帝还是没有动静,所以徐羡之猜是毛小豆去调查的他们南边那位刘毅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一张符篆从窗口飞了进来停在了毛将军的眼前,而毛将军长叹一口气伸手取下了符篆。在它变成信纸的同时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类似的信纸交给徐羡之。
“正好他们后续查的结果也来了,你先看这封前两天来的,等我把最新那封看一下再给你。”
书房里一时间很安静,这两人一人一封读着他们的信,而他们的表情也是南辕北辙。徐羡之越读越是怒气冲冲,本来温柔的脸上眉头深锁,嘴唇紧抿,眼里时不时露出一丝杀气。而毛将军因为看得早几天,过了那个发怒的阶段,现在看那封新的时也只是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就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等徐羡之看完之前那封,毛将军又将手里那封顺手递给了他,这一次徐参军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一拳砸下,棋盘上本来好好的黑白棋子被他一拳砸得乱七八糟都移了位置。
“呵,宗文兄,你可真是一力破万法啊,我的棋好像又活了。”毛将军今天第一次笑得挺真心的。
“德祖,现在是管这死破棋局的时候吗?刘毅的反心还不明显吗?”可惜徐羡之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
“是啊,他是有反心,可是刘稚是真的已经反了。我们要是现在动刘毅,问题是谁来动手?谁又要代替刘毅去摆平刘稚呢?你我还得盯着北面的皇帝呢,郡公还得盯着建康那群人呢。”毛将军的眼神又落在了棋盘上,“我们面前的是一局死棋啊。”
现在轮到徐羡之茫然了,他手里拿着那两封信不自觉地用着力。
“下手轻点,难得我家小豆子写给我的信,别给我捏烂了。”
徐参军像被什么烫着似的放手,那两封信被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难道我们就这样由着他吗?你看看他什么都敢卖给北面,攻城云梯、投石机、床弩、军械司的人,北边的皇帝买这些用来干嘛你不会不知道吧?”
“都买了军械司的人了,为什么还买那么多货,也不怕路上被我们查抄了吗?真是画蛇添足,一点也不像——”毛将军说这句时脸上的疑惑相当真心诚意。
“怎么?你还想给北面的皇帝参谋参谋,教他该从我们这买点什么来打你的虎牢关吗?”
“我只是觉得,如果他只和刘毅交易那两个人,用个一两百匹马来换,分两三次劫掠就能完成了,从头到底我们都不会有发现的可能。明明这么简单就能做好的事,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地做地这么复杂,还留了个天大的破绽出来。”
“德祖!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徐参军忍不住把声量拉到了最高,脸上的表情甚至都因此而微微地扭曲了。
“当然是我们这边的,宗文兄莫气啊。”毛将军一听徐参军是真的气了,赶紧安抚两句,“还好他留了个天大的破绽,我们只需增加边界的检查,就能把那批军械扣下来了。都不用惊动到刘毅,敢偷运这么大的目标,当你我是死人,那就也别怪我俩不客气了。”
“可是那两个人怎么办?”徐羡之知道自己这方如今不能动刘毅的话也只能暗暗地见招拆招,他们甚至不能明确地表现出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真的像德衍说的那样他们俩去搞暗杀?短时间人也死了货也没了,皇帝那里一问刘毅不就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那就只能问是人更重要还是货重要了,我们总要漏一样到北面去,才好显得另一样没成只是个意外。”
毛将军就是早就想明白了这点,才觉得有点意兴阑珊。明知道事情会变坏,也知道怎么去阻止,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坏。似乎人生越是到了后面,越看见更多风景,明白了越多的道理,就有越多的无奈。
“抱歉,刚刚不该说你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攻也不是守也不是,这又何止是棋局才会如此呢……”徐羡之的表情终于和毛将军统一了,“漏货吧,我们俩想想办法,怎么漏的合情合理一些,让德衍他们务必把那俩人给我杀了。”
“你也是选把难题留给小豆子啊……我们做长辈的能不能有点担当?”毛将军这种能偷懒就偷懒的人一反常态,少见的自嘲起来,可见这事他也是真的只能这样办。
“我也没办法,货过去了,先不说他们有没有能力装起来,就算装起来了,他们用坏一架就少一架我们受着点也就是了。可是人过去了,谁知道二十年后北面会不会有自己的军械司。只好辛苦德衍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游山玩水看龙穴龙脉呢,他却已经守了那么多年虎牢关,现在还要偷偷去做追杀人的脏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鬼谷选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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