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最终章

到北海道的第一天,睡觉。

到北海道的第二天,陪大江美心试了一整天伴娘服。

到北海道的第三天,陪大江美心选婚礼酒会的东西,吃甜点吃到吐,休息了一会之后去选鸡尾酒,喝出肠胃炎了。

这种日夜颠倒、饮食毫无健康可言的生活就该让灰谷竜胆那个喜欢天天泡夜店和俱乐部的人来。

接受过家庭医生的简单治疗后在大江家宅休养的我躺在床上如此想。

目前为止我完全没有看出来他们父女俩到底想做什么。每天我都在陪着大江美心逛遍札幌,有她常用的保镖随行,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她选择东西的时候给出一般来讲很难被她采纳的建议。太闲了,闲得好像过几天就得杀了黑石光治的人不是我一样。

大江十郎和大江美心总有种北国人特有的松弛,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没关系哦慢慢享受札幌吧,就连大江美心那个晒得一身小麦色的丹麦丈夫也用着带着香港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放轻松点。他虽然有丹麦人的国籍,但在香港生活过很长时间。

在北海道的寒冬里度过的整个三天都很诡异,包括大江美心今天早上忽然送给我的一把开了刃的肋差也很诡异。“听说是你生日嘛。”她这么解释道,却没法解释送给我肋差而不是送我一些无伤大雅的物件,比如她琳琅满目的香水中随便未开封的一瓶,又或是让我去我在来北海道的路上就一直想要去拍摄照片的小樽。可能是期待我给她表演切腹吧。我这样猜测,也好好收好了那把外壳雕刻精美的肋差。

房间门忽然被扣响。

“黑石小姐,有人来访。”门口传来侍者的声音。

“谁?”我问。

“他自称是您的朋友。”侍者答。

“让他进来。”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日,今早出门前大江十郎有和我提起过他晚上有和黑石光治的会面,想来他们也已经到了札幌。

片刻后,门内噼里啪啦的火炉里燃烧的声音中掺杂进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房间门被象征性扣响后,刚刚在我脑中出现过的灰谷竜胆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脸上的表情在看见我的前一秒还来不及改变,这些天来我未能见到的经历给他留下的痕迹贮藏在他的眉眼中。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那样的表情。忧愁、沉重,还有一丝难以掩盖的恐惧。但这些东西在他看见我的那一刻又忽然荡然无存,就像一场淋漓的暴雨在我的点滴瓶里落过,洗刷掉了他身上的尘土。

“你怎么了?”灰谷竜胆扑向我,手忙脚乱地掀起被子来检查我身上的情况,“又被谁捅了打了吗?”

“别急、别急。只是吃太多东西引起的急性肠胃炎。”我拦住他的动作。

灰谷竜胆上上下下看了几圈,最后似乎终于确定了我并无明显外伤,才在我床头边的看护椅上坐下。他的眼下有些泛黑,似乎多日不得安眠。

“蘭和鹤蝶都来了吗?”我轻声问他。

“黑石光治只允许了我来。而且,”灰谷竜胆说着,头低垂下去,拿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我已经和他们断开联系一段时间了。”

灰谷竜胆说,他们离开黑石本宅时,黑石光治以“护送”为由派了人跟随,迫使黑川伊佐那和鹤蝶不得不和灰谷兄弟一起行动,而随行人之后便一直驻守在公寓周围,并在他们动身前往车站时迅速围堵。

虽然四人飙车突围技术一流,甩开了追兵,但似乎黑石光治耍了什么手段,让他们在登上电车前被延误困在了站台,最后只有黑川伊佐那侥幸逃脱,登上前去京都的电车。在那之后,灰谷兄弟和鹤蝶被那些人送往黑石光治名下的一间酒店,三人被分开安置在不同的房间,与外界的联系仅有通过送餐员和清洁人员。黑石光治一直未露过面,或许是在用这样的困境折磨他们的精神。

今天早上,用过早饭后灰谷竜胆便感到头晕目眩,昏迷后再次睁眼,窗外的景色就变成了从札幌上空坠落的漫天大雪。天色变黑,房间的挂钟上的时针指向九,房间门被隔了多天再次见到的黑石光治与他的手下打开,灰谷竜胆被塞上开来大江家宅的轿车。

“……上车前,他让我记着哥哥和鹤蝶哥还在他手上。”叙述结束后,灰谷竜胆脸上的倦态不再掩盖地展现出来,焦躁不安的情绪此刻也在他相握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中蔓延。

看来是灰谷竜胆被黑石光治认定为好操控的那一个了。我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只要他没准备好和我完全站在对立面上,他就不会那么做。”话虽如此,但黑石光治如果知道了我的能力被加上了限制,以他的思考方式,恐怕他会冒险。

“他有说要你什么时候回去吗?”我问。

“他让我陪着你直到他来。还有他给你的东西。”灰谷竜胆说着,从夹克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接过信封,撕开后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被子上。

一叠合同,以及一封信。

我拆开信件,粗略读过。黑石光治写的,笔锋有力的毛笔字,简单的生日祝贺,然后便是本次任务的细枝末节,还有成功后的分赃。他希望我能在那叠合同的最后签署自己的名字,将现在暂由他代管的我继承的财产投入黑石商会做资金,相对的,把名誉顾问的职位交给我。

我顺手把那叠合同递给了灰谷竜胆:“帮我扔进火炉。”

灰谷竜胆乖乖照做,等到那叠纸开始燃烧了才想起来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他是无关紧要的文件,他也就没有多问。“反正你总有自己的原因的。”灰谷竜胆用自言自语一样低的音量说。

感觉他情绪不大对。

“对不起。”我放下看的差不多的信件,抬起头看向坐在火炉边的灰谷竜胆。暖色的光映在他的侧脸,镜片反光着火焰,他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他的眼睛:“那时我没有预计到他会直接到宅子里去,所以让你们落到他手里了。如果我的设想更充分点,就不会让你们陷入这样糟糕的境地。”

灰谷竜胆一向最最信任我,不管什么时候都尊重我的选择。我不想让他对我太失望。

“你不用为这个道歉。赫,”灰谷竜胆轻轻摇头,脸偏向没有火光的那一边,“让我感到讨厌的是那种无助的感觉。”

“从前遇到的组织和人,没有一个是像黑石光治那样的。一旦被他困住就会变得什么都不能知道、什么事都不能做、什么想法都不可以有,稍微轻举妄动面对的就会是堵在胸口的枪口。而最让我难受的是,”灰谷竜胆走到我的床边坐下,“原来你一直过的是那样的生活。”

“没那么夸张。”我安抚他。十三岁的我好控制,只需要安排个人在身边时刻看着就好,现在我的不确定性高而他也需要我去当靶子,他没法彻底地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还是只能安排人盯着。而他安插在我身边的希尔和蝰蛇最后也都成了我的,亲人。

“就算这样……”灰谷竜胆默不作声地慢慢躺下,将头搁在我的腿上。

“他把你放过来,也就是在通过你的嘴告诉我你们的确在他手上,”我伸手拨弄他的头发,把一撮头发从左脸撇到右脸,又撇到左脸,“意思是让我不要搞小动作。虽然最爱搞小动作的是他才对。”我的手指探入灰谷竜胆身上衣服的衣领,在他胸前衣物的缝合线周围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个异物。我拍拍灰谷竜胆的肩,示意他起身。

灰谷竜胆不知怎么的耳尖通红,像没上油的机器一样缓慢地起身,慢腾腾地按照我的指示把衣服脱下。我翻开衣服,挑出与其它处缝合线都不一样的线头,轻轻拆开了衣服表面,里面的窃听器便暴露出来。

窃听器被我抬手扔进火炉里,灰谷竜胆看了看在火里发出轻微爆炸声的窃听器又看了看自己的夹克,恍然大悟后准备穿回棉花已经飞出的衣服。

“都坏掉了,”我挪了挪身体,将这张双人床的另一边让出,“到床上来。”

灰谷竜胆听见我这么说,猛地一下抬起头,刚刚我检查窃听器的时候就已经红透的耳朵现在像煮熟的虾,并大有向脸部蔓延的趋势。他近来染的金发颜色浅,他的皮肤又偏棕,显得肤色更深,但现在他的脸棕不棕红不红的,看上去有些像调色失败的颜料。“等等、等……这、啊……”他的语言系统好像忽然遭遇了创伤。

我又拍了拍旁边的枕头。

灰谷竜胆又拼命挣扎了几遍,最后脱掉外衣,穿着一件单衣钻进了被子里,一副躺尸样地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连眼镜都忘了摘。我的目的总算达到,于是便按掉了灯,躺了下去。灰谷竜胆的手臂正放在我的手边,低体脂下的容易察觉到的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频率也从我手心里传达来。少年精壮结实的体格没那么占位置,要是换个追求健身肌肉的人来我可就没地方躺了。

“这样说话不会被窃听。”我附在他耳边满意地说。

“……嗯。”灰谷竜胆一副泄了气的样子。

我伸手去捏了捏他的指尖:“听我说啦。要是不记住的话,我们到时候可能都得死哦。”

“赫你真的性格很坏,”灰谷竜胆嘀嘀咕咕的,被我捏住指尖的手却反握住我的手,控制着我的手往上攀升,将我的手背贴在他的心口,“对我的心脏很不好。”

手背下的心跳强健有力,一点都没有“不好”的样子。我用指节敲了敲他崩紧的胸部肌肉:“这不是超健康。”

灰谷竜胆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阻止我的动作:“算了不聊心脏了——你继续说。”

我忽略掉忽然抵在我腿上滚烫的东西,小声和他讲了我的计划。明天我带着灰谷竜胆转一圈婚礼进行的酒店,搞清楚布局,到了事情发生那天,等到混乱开始时他就趁乱带着灰谷蘭与鹤蝶同大江美心和大江十郎一起从预留好的通道离开,让现场只剩下我和黑石光治两个人。这样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一朵葵花也能解决这些事情。

我并没有和灰谷竜胆说我一直带着手套的左手真正的原因,用了烫伤这样的谎话搪塞了过去。但即使是一直对阴谋诡计不大擅长识别的灰谷竜胆,此刻也垂下了眼睛,闷闷地嗯了一声。

“竜胆。”我叫了声他的名字。

“这次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赫,真的没有。”他把头埋到了我的颈间,手掌附在我的背上。他的气息和温度从四面八方围来,这样近的距离让我有一瞬间下意识地想要推开。

“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灰谷竜胆抱着我,“只要是你说的就行。”

我忽然想起当时刚刚遇见他们的时候,两个以花为名的男性在我的认知里显得很奇异,我便去搜了兰花和龙胆花的含义。兰花自傲自信,倒是和灰谷蘭很相符;而龙胆花却有个怪异的花语,“爱上忧伤的你”。我本以为这或许是个意外,或许灰谷家只是取了龙胆花艰难中蓬勃生长的寓意,但现在看来,这样有些甚至称得上盲目的爱意就是属于灰谷竜胆的爱恋。

我担得起这样的渴慕吗?我的手指穿过灰谷竜胆的头发,他的体温便停留在我的指腹,慢腾腾地、恋恋不舍一样地散去。

不论如何。我咬了咬下嘴唇。我总得是要把他们都救走的。不能再因为我的决策失误让他们受到明明可以避免的损害。

“还有,生日快乐。虽然对你而言是第二次的生日,”灰谷竜胆说,“但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你的十六岁生日。生日快乐。”

“……谢谢。”

灰谷竜胆抱得更紧了:“不要再向我道歉或者道谢。”

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礼貌歉意被他的话堵在咽喉,我没法再故意地拉开安全距离,此刻只好抱住他,而他皮肤下的肌肉组织响应着我的抚摸浮动着,像是幽深湖底的水草。

灰谷竜胆的呼吸近在咫尺,却没能带给我不安全感。

//

第二日。

一如前几日一样在餐桌上和未婚夫热吻八百回合的大江美心,在看见灰谷竜胆跟在我身后和我一起从房间走出时,慢慢将她的长发从她的丈夫臂弯里抽离,捂住自己的嘴,像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哎呀哎呀地小声叫着,绕着我和灰谷竜胆转了几圈。

“我还一直以为小赫你是性冷淡……原来已经有男朋友了。”大江美心挑起我散乱的一缕头发。

我摇摇头,走向餐桌,给灰谷竜胆拉开侍者提前留好的餐位的椅子,自己也落座:“我不是性冷淡,他也不是男朋友。”

“我在努力。”灰谷竜胆很快接话道。

大江美心似乎被他这句话讨到开心的点了,咯咯地笑起来。

今天便是婚礼前的最后准备。昨日的后续,大江美心和之前那位设计师朋友一起定下了婚礼酒会的的点心酒水,此刻外面放晴,扫去积雪的庭院里搭建起的临时的帐篷,透明的塑料层反射着太阳光,像是玻璃一样漂亮。明天,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日,北半球最长夜之日的落日时分——下午四点——他们会坐上离开酒店的车,追逐着落日回到大江家的庭院中继续酒会。

而我得在临近结束时阻止黑石光治跟随他们离开,并把他杀死。

婚礼上鱼龙混杂,多名政要和帮派头目,我计划将黑石光治引向婚礼现场之上一楼的观景台,借口初步决定用“找到了大江的弱点”。大江十郎为了戏演得像,特意给了我真的有关大江组内部的文件,还嘱咐了我不可以乱看,但我更认为这只是他为了让我感到不安的一个逻辑诡计,毕竟那个文件在他给我时根本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接过手的那一刻我就看见了上面可怖的一个个可以砍掉一堆人脑袋的信息。我贴心地帮忙准备了文件袋,以免我真的被其影响。

黑石光治本来的计划是让我在酒会上趁别人不注意时去拉断电闸,然后伏行在黑暗中的京藤次郎和他的小队冲入大江家宅控制住在场所有人。他避开了在酒店举行的婚礼现场,将舞台选择在了大江家宅内的酒会。

那些政要出于要同暴力组织拉清一定关系的目的,不会参加酒会,黑石光治选择不在婚礼上动手脚是在刻意规避现在和政府人员他们起冲突的风险。他在现在的政局中的地位并不稳定,仅仅是凭着黑石组的名气和目黑区内的大臣来往不错,倘若有人想要解开这团笼罩着目黑区的乌云,来分一杯羹,黑石光治发起的暴力行动造成了官员受伤一定能成为把黑石家推出议会的一个巨大推力。

他的谨慎给了我可以钻的空子。

彩排时间将近,我和灰谷竜胆同大江美心他们一同到了酒店,打过招呼后我便拉着灰谷竜胆去了会场的角落里。

虽然行动的主要目的是杀死黑石光治,但于我而言还包括了解救竹马的任务。大江十郎答应了给我拨一定人数的人来,但暴力冲突的事情必须为自己解决,这也就注定了我和灰谷竜胆必须分开行动,并且大部分计划都得我们两人自己决定。他们被看守的位置、建筑物内的情况、可能发生的火并,还有后续的撤离,这都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灰谷竜胆昨日来大江家宅的路上被戴了半路的眼罩,目前能提供的关于他们被关的酒店的信息只有在房间时看见的窗外景色和房间。因为灰谷竜胆说酒店清理服务时他和两个看守人站在走廊时,擦肩而过的一般住客说着“怎么这间也有”的话,所以我推测他们三人中至少两人应住在同一家酒店内。我们对照着札幌的地图尝试推导酒店位置,为了更好地确定,我也拜托了万目派底下的人乔装探访有嫌疑的地点。随着万目的信息传来,范围不断缩小,最终锁定在了这间酒店附近的一家小宾馆。

结束一小轮推理游戏,我放松下来,望向台上的两位童心未泯的主角们,此刻大江美心穿着牛仔裤牵着她未婚夫的手起舞,多半是被她戏弄着穿上一条长裙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跳着女步,脸颊绯红。

十二月二十二日。

下午两点半,婚礼入场。

我的位置被分配在可以观察到厅内所有地方的小门旁的圆桌,万目与我同桌。灰谷竜胆已经带着大江组拨出的小分队向那件宾馆出发,此刻应该正和新到手下的人磨合交流。我端起面前的水喝了口润润嗓子。希望在大江十郎的特地交代下,那群不驯的危险分子能好好听灰谷竜胆的话行动,别给我的计划添麻烦。

为了方便行动我换了装束,今天早上在大江美心的遗憾注视下换上的黑色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我不擅长打领带,她便叹着气来帮我。似乎是为了趁着我难得能和她两个人安静地相处的空闲赶紧交代一样,大江美心第一次提起了婚礼上的行动。

“你待会可以更自由点行动,”她说,“虽然大多数人会认为婚礼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但我觉得一般啦。”

我本想问她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但又想起彩排日时我望着她和她未婚夫起舞时她有意无意间与我的眼神交流,便明白了大概那时我的些许犹豫被她发现了。要毁掉她认真筹备的一个活动——尤其是这个活动可能成为她新生活的一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开端**件——我始终认为有些欠妥。

她的话打消了我最后的踌躇,现在我可以毫无愧疚地当着宾客的面让一场谋杀案在这个盛会发生。

人流不断涌入。

纹身者和那些在早间新闻才露过面的人攀谈起来,黑石光治也和随行的人一同走进了这里。我没有刻意遮掩我的脸,他在几个环视间很快便发现了我。对视间,似乎从门口飞来的室外寒流猝不及防地袭向我的脖颈,手套下不知何时开始的颤抖终于被我察觉。这是什么样的情绪?我瞥向我的手指。像是知道老师今天有小测却不知道小测内容的紧张感。

我简单平复自己为了未知而焦躁的情绪,再次看向黑石光治时,他已经离我不足十米,我便适时地扬起笑脸来。

“哥哥。”我起身向他欠身。

“嗯,”黑石光治上下扫视了我的穿着,“他们居然真的让你穿得像个保镖。”

“在北海道的地界上自然也得遵守这的规矩,当了保镖那就是保镖,”没等我想出应对的话,嚼着鸡肉干的万目恰当地开口,完美演绎一开始交给他的角色,“让她坐在桌前已经算够有人文情怀了。”

“这孩子毕竟是我妹妹,还是请,”黑石光治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嘴上说着护短一样的话,手劲却一点不减,“多多担待。”

万目切了一声,撇开脑袋时不经意露出了被我伤到的脖上的伤疤。够会演的。我暗叹着,也赶紧拾起安排给我的角色,轻轻摇头,拍拍黑石光治的手,看上去就像是在劝他忍忍的懦弱小女孩。

黑石光治在入场后直奔这张桌子还和我举止亲密,再加上深肖的脸,不难被人猜出我是那个被忽然被捞来日本却一直了无音讯、近来又如鬼魂一般作为若头出席了黑石组全体干部会议的黑石组目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此刻无数目光正聚焦在和万目小有争执的黑石光治放在我肩头的手,我需要饰演好我的角色。

“走吧,和我坐一桌。”黑石光治拍拍手,转身向另一边走去。我正准备跟着走,脚步却被出乎意料出现在面前之人绊住。

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的是脸色平静的武藤泰宏。似乎是为了出席,他戴了个普通的假发。假发刘海有些过长了,看上去不伦不类,有种林黛玉上梁山的荒谬感。他刚刚一直在注视我,此刻视线相交,便点个头示意。

黑石光治察觉到了我脚步停下,回过头来。“你的朋友?”他问我,语气波澜不惊,正是最让我感到恶心的那种虚伪的稳定感。见我点头,他笑了笑:“距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你过会儿再来也没关系。去吧。”他又向武藤泰宏点点头,表示礼貌后扬长离去。武藤家的公司虽然和黑石组有往来,我也有邀请武藤泰宏去黑石本宅做客过,但黑石光治大概是对他没印象的,否则一定得嘘寒问暖一通,热演一下兄妹情深。

“哈……”我皱着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向武藤泰宏。我没有提前看过宾客名单,大江他们也不知道我和武藤泰宏之间浅薄的关系,这才导致了忽然出现的意外情况。

“真意外。你是陪父母出席的吗?”我恢复平静,问道。反正本来把黑石光治引开的时间也不是现在,还有一会儿呢。

“托你的福,父亲让我来接触一些潜在合作商。”武藤泰宏说,指了指角落的窗边。我心领神会,改变路线走向那。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目,我眯了眯眼。

“这个假发不大适合你。”我又瞥了眼武藤泰宏头上的假发说。

“我染回黑发了,只是现在头发还没长长,看上去有点怪,才戴的假发。”武藤泰宏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这是在表示从良的决心吗?”我调侃他。

“家里不止我一个孩子,”他说,“我必须做点什么。天竺解散了,如你所愿,卍龍联合在Mikey的手下也不可能走向极端。那日之后,都内的不良都被你的言语震慑住,失控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那可不是我的错,”我撇撇嘴,“如果每个人都抱着像你那样的心思去当不良,我的三言两语和几发子弹不会那么轻松地吓跑他们。”

“你说的也不算错。”武藤泰宏叹了口气。他又看了我几眼:“你今天穿得很正式。”

“怪吗?”我看了看自己一副,“我也想长到你那么高的。这也不算我的错。”

“……嗯。”他似乎在憋笑,嘴角抽搐。

“你最近有见到Mikey吗?”我随口问道。将神力归还后,三途春千夜受到的影响不管怎么说都有所缓解,佐野万次郎的“黑色冲动”应该也减弱了些。

“Mikey……见过几面。我最近在忙着补课,也只是路上偶然遇见。他没什么变化,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最近没那么黏着Draken了。”武藤泰宏答。

“那挺好的。”我安心了一些。这或许意味着他开始学会真正的独立了,是件好事。

武藤泰宏和我无言地看着窗外,等到雪盲症快要发作时,他才再度出声。

“黑石,”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同事了。”

“变成上下级的可能性更高点,毕竟我生在了个好人家。”我开玩笑地说。

武藤泰宏看着我看了一会,似乎在我的面部表情中探求着什么。半分钟之后,他看向其它地方:“一说到黑石家,你都快把‘我想跑路’刻在脸上了。其它时候都很冷静的话,这种时候也保持住吧。”

他的话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是嘛……”我举起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拍拍它尝试激活它的灵活表现力,“我会注意的。”

武藤泰宏难得笑了起来,我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鼻子。此时到了婚礼开始的时间,会场暗了下来。“回去吧。”武藤泰宏说着,和我摆摆手,走向他的位置。

“再见。”很快就会见面。

在某个人的葬礼上。

//

我看向座位的方向,黑石光治正在和一旁的人交谈,并没有在关注我。万目坐在刚刚的座位上,注视着我的行动。他在提醒我,到了行动的时间。

我朝他微微颔首,一边走向角落的小门,一边掏出口袋里新买下不久的手机,输入黑石光治的私人号码,发送短信。手机屏幕的亮度没有提前调试过,此刻在昏暗的环境下有些刺眼。

座位上的黑石光治很快就收到了信息,和正在交谈的人礼貌地打过招呼后便拿出手机查看。信息的内容如我所料给他带去了惊讶,我能看清他的肩膀微微向上抬起。阅读完毕,他抬起头来生硬地观察四周,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最后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我接触到他的视线后便推开门走出去。

这扇门外的通道通向的是酒店外部的铁梯,推开消防门后,外部的冷气便尽数宣泄而来。身上的西装并不保暖,我打了个哆嗦。

通向天台的门保持着虚掩的状态,推开后便是堆满了杂物的最后的楼梯间。我扫视了一圈,脱下手套扔在一边,拿走了提前放好的器物——2002年去修学旅行前、灰谷竜胆送给我防身器具之一的一把折叠刀——藏进袖口后,走向天台门。

天台上放着几个铁桶和零散分布的烧烤架,旁边放着一堆炭块和汽油。这些东西本来是这间酒店的特色服务,交三万五千日元就能在顶楼进行两个半小时的自助露天烧烤,现在冬天,室外过冷,就歇业了。似乎被工作人员遗忘了的、放在烧烤架上有些受潮的火柴盒里还有几根是能用的,我便往铁桶里加了几块柴,点起了火。

稍微暖和点了。

我把一边堆满雪的椅子拉了过来,扫开雪后坐下,暖风阵阵袭来,我本来有些没知觉的手也慢慢恢复,我拿出藏在外套内袋的文件袋,放在了腿上。

我往火桶里又添加了些柴火。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亲手终结生命,但不同于过去借助他人之手或者远程武器杀人,我会切身体验到刀具切开□□的感觉,就像七年前,我握着黑石光治的手腕将他的刀刺入黑石要的心脏。做过的事再次重演罢了。

袖口中金属的冰冷刺痛着我的神经。

上次死亡的感觉还未完全被我遗忘。虽然面对三途春千夜那双翠绿的眼睛我已经不再感到恐惧和想要逃避,但那时胸腔的疼痛和血液流逝的感觉却依旧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并不喜欢死的感觉,对致人死亡这件事也没有向往之情。死亡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萦绕在这个天台的每一处,除我之外无人知晓的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悬在我一个人的头顶。

我本想过其它了结黑石光治的方法,最后却似乎只有自己亲自用冷武器动手这一条路。我要做的不仅仅杀死他这么简单,为了要让他的死不那么诡异不那么显眼、让黑石家家主的位置继承到我身上不那么名不正言不顺、让大江他们不被卷入嫌疑,为了这些七零八碎的目的,我得在杀他的同时逼迫他签下一张又一张的合同。这算残忍吗?我不知道,但不这么做,未来我的命运之后会得到比这更残忍的待遇。

我得做好这件事。

门再次被推开,披着大衣的黑石光治出现在了那。

我为他又拉来了一张椅子。

黑石光治落座后,再次往火桶里填了些柴。“怎么拿到的?”他问。他仍然保持着谨慎冷静的习惯。

“早上出发前美心小姐让我去大江十郎的书房里拿宾客名单,”我平静地撒谎,将文件袋交到他手上,“我看见了这个东西被藏在角落里,觉得可能有用就拿走了。换衣服的时候看了一眼,确定了里面是大江和地方官员的交易记录便觉得应该给你。”

黑石光治拿过文件,迅速地拆开文件袋的包装,拿出我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快速翻阅后确定了我说的无误后,欣喜若狂的表情短暂地出现在了他那永远一副假笑的脸上。“你做的很好,好到我都想拥抱你了。不过我大概也猜到你为什么把这东西交给我而没有藏起来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那副表情,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这次会真的放他们走的。”

我强行逼迫自己放松肌肉,表现出松了口气一样的样子:“那就好。”

现在可以发动能力了吗?现在可以捅他了吗?我的左手似乎在不断地发热,亟待一个疏解的时机。我借着拿柴火的机会瞥了眼手上的钟表。约定好的时间还没到,还有短暂又漫长的一分钟。

他似乎很享受手中掌握了劲敌的软肋的感觉,靠在椅背上慢腾腾地翻阅着文件,即使天空中忽然出乎意料地下起雪来,雪花逐渐落在他长发的发尾,他也没有表现出准备回会场的想法。这倒是如大江十郎预计的一样,真不愧是看着黑石光治长大的极道老头。

终于他翻看完了那唯一一篇的文件,翻开了最后一页,露出了下一张合同的真面目。

图穷匕见。

时间停滞。

“不愧是完整版。”我看着身边骤然停下的雪花,感叹道。

完全的暂停,一刹那的神灵降世。

我抽出黑石光治手上的文件,放在一边用石头压着,避免被血液溅到。

靠近之后,就能看见他的瞪大的双眼中文件留下的倒影还未消散,封面上“遗嘱”两个大字甚至还能被看清。我的手抚上他的脸,那张和我长得少说有八分相似的脸此刻依然温热,或许是他刚刚冲上来不久的缘故。

我抖出袖中的折叠刀,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慢慢地将它拆开。握在我手中的泛着寒意的刀尖反射着天光,我盯着刀面上的天空盯了片刻,抬着头将其插进了黑石光治的脖颈。

左。

右。

左。

右。

肌肉组织不断被切割开,刀撞击在骨头上的感觉,在静谧的时空里显得那么清晰。我最后还是低下了头,看向血肉模糊的豁口。那些还没被切开的血管和肉依然完整可见,破开的血管也没有流出我需要的血来。

稍微加快一些。

鲜红的动脉血如我所愿地缓慢淌出,我看着黑石光治逐渐瞠目的过程中眼球变得突出的细微变化,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像2002年那个夏天希尔教导我的那样,当我成为“黑石赫”后,如我之名的世间最浓郁的血色便紧随我的人生。

我将空中的血液捡起,想要将其涂抹在黑石光治的指间,完成最简单的签署——让他用笔难以控制,所以写字是下下策。但他此刻双拳紧握,完全没有愿意配合的意思。我不得不再次举起刀,锯断他左手的食指最上的一个指节。让我有些难以忍受的血腥行为结束后,我不再施舍给那个断面一个眼神,拿起那只断指,沾上他的血,开始给文件按下手印。

第一份,分割黑石组的权利。

第二份,确立黑石家家主的位置。

第三份,处理他的个人财产。

第四份,认下目前为止所有犯下的罪责。

我的手在颤抖,迅速结束我要做的事情。黑石光治的血已经在缓慢流逝的时间里落在了我的脖颈上,他最炙热的温度在我冰凉的皮肤上着陆。我本不该悲伤,但不知为何的眼泪却停留在了我的眼前,缓慢落下。

我拿起文件飞速起身,拿起一边的汽油,解开能力,不假思索地将汽油往黑石光治身上泼去。

微弱的风在那短暂的完全静谧之后显得像是一场风暴在我耳边炸开,我下意识低下头捂住耳朵,黑石光治从椅子上滚下倒在雪地上的声音却难以避免地传入我的耳中。他的血液沿着雪到了我的脚下。

“……我没法反悔了,抱歉。”我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喃喃自语着点燃了火柴,走近了狼狈不堪的黑石光治。

我本想蹲下,脚下却软绵绵的。我单膝跪在黑石光治身边,掰开他正在扣挠自己喉管的手。源源不断的血液染红了雪地,黑石光治发出来恐怖的咯咯声。

“仅仅是割喉造成的窒息还不是最疼的,哥哥……签下名字,我就不会点火。”我低声在他耳边说。

黑石光治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儒雅、矜持、清高,这些一直被他贴在身上的形容词彻底被血污和恨弄脏,他如今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我把笔塞进他的手中,他奋力地扔开。

钢笔带着血滚开,撞到水泥桩上才停下。

我的目光随着钢笔离开,黑石光治却忽然抓住了我的领带,把我往下扯去。

我跌倒在雪地里,黑石光治沾满血的脸近在咫尺。

“a……aka……”

他挣扎着想要说话,血液却不断阻止着他发声。我看着他脸上的恨意,一时反应不过来应该挣脱他。随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的眼神也渐渐涣散,忽然之间,他脸上的恨意烟消云散,在迷蒙中登场的是像孩童一般的表情,幸福得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他张开嘴,嘴唇缓慢地张合。

“……ma……”

我终于想起自己该做的事,轻而易举地推开他,我连滚带爬地逃到远些的地方,再次拿出火柴,将火光抛向他。

黑石光治瞬间置身火海。

没有尖叫。

他奇迹般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既没有朝着我走来,也没有向出口走去。

他走到了天台边缘。

一跃而下。

//

我怔怔地看着一地血和还在燃烧的他走过的地方。

黑石光治死了。

他真的死了吗?

荒诞的感觉在听到下方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后终止。天台门被粗暴地撞开,预计外的人冲了上来。那个男人长着一张熟悉的脸。

京藤次郎。

他嘶吼着扑向我,扭曲的面部表情和尖锐的长刀越来越近,我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刀,而他却在快要接近我时猛然倒下,刀也掉在一边。他倒下之后,身后拿着一把麻醉枪的伤痕累累的灰谷蘭便冲到我的身边。

“赫!”灰谷蘭的声音迅速地到了我的耳中。我的脸被他的双手突然捧起,他手上传来的温度提醒我呼吸。我终于在嘈杂的风声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没事。”我握住他的手。

灰谷蘭总算松了口气似的,捡起一边被他扔开的麻醉枪,握着我的手扶我站起来。

我们走向天台门口,我看向似乎刚刚爬上楼、站在天台门口的人——灰谷竜胆正扶着门框拼命喘气。

“你们怎么来这了?”我问他们。灰谷竜胆体力损耗得厉害,整个人都有些脱力,我连忙腾出手扶了把他。

“那个人,”灰谷竜胆指了指我们背后的京藤次郎,断断续续地说着,“是把守那边的人。我把大家放出来了之后,他就冒出来和我们、打。打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发疯一样地、往这边冲。”

他的脸煞白,我连忙摆摆手让他别说话了。

“竜胆告诉我们你在这,还准备一个人杀了黑石光治。我猜他应该是听到了,就叫剩下的人一起赶来。到了楼下发现一片混乱,到处是人跑来跑去,”灰谷蘭补充道,“那个家伙一路冲撞,清出来一条路。我们赶到楼下的会场,那有个胖老头忽然发现我们,告诉我们你在哪,还塞了我们一把枪——哦,我们碰到Mucho了,鹤蝶就和他一起留在楼下帮忙——这家伙被会场里的人绊了一会,在通道那里我们拉近了距离,结果他一推开门外面就一团火一样地东西往下掉。”

“那是黑石光治。”我解释道。

“呼。蛮有新意的死法。”灰谷蘭有些意外地说。

“总之,看到那东西之后他就更疯了,一边喊着‘可恶’一边冲。竜胆在宾馆时就打了有一会儿,有些没力气了,我就拿了枪继续追。还算幸运,”灰谷蘭挥了挥手里的枪,“赶上了。”

“这次真的被你们救了命了。谢谢。”我笑着说。

“当然,”灰谷蘭仰起头,辫子拂过我的头顶,“但你也救了我们。所以,谢谢。”

“哥哥又把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灰谷竜胆有些不满地说。他的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

难得能听见他们道谢。我放松了一些,低头看向我的左手。

上面的葵花仅仅消失了一朵。

还有四朵。

“未来可能还得救来救去的呢,不用每次都道谢。”我说着,握紧了拳,伸手去承担灰谷竜胆的重量。

灰谷蘭和灰谷竜胆似乎越过我的头顶对视了一下,然后近乎同时将自己的头靠在了我的头上。

“确实呢。毕竟——”灰谷蘭的声音。

“以后还有很长时间要待在一起。”灰谷竜胆补充的声音。

……也行。

落幕时刻,不是一个人站在台上还算不错。

还有……!还有后日谈(比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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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最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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