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并不是第一次参加葬礼。

当然，在这辈子的人生里确实是算第一次，可在曾经的人生中，她早就经历了无数次的葬礼了——在战区和冲突地带、在部落和山野城邦，人命可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那时候她看到过太多的死亡，可能还是大批量的，数以十计百计的……连完整的身体都可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别说是葬礼，普通的掩埋都难以办到。所以她之后几乎麻木到对生死已经没有概念了，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无法存活都抛在了脑后。

大多数和她一样的国际雇员或者自愿者们最终都会变得如此，以至于葬礼的举行早就不是为了缅怀逝者，反而是开解生者。到了那一步，原本早该吵闹成一片的各种宗教信仰突然就变得安静又团结，人们用各自教派或习俗的方式去主持丧仪，没有争论和排斥。

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洋子陡然明白了人命看似最不值钱，其实也最为宝贵。然后她才学着放下了一切浪费时间的争吵和质疑，不再计较那些态度也好立场也罢的东西，人只是人，去掉那些社会附加的属性，能救一个便救一个，尽己所能，不论心，只论迹。

对于她来讲，人的生命权是最坏最差的不能被称之为底线的底线，而真正不该被跨越的属于人类社会的那条线，严格意义上来讲本应是‘有尊严的生命权’。

只是至今为止，这条关于人的最基本权利的解释明明早已传遍全球人人皆知，却从未真正大同过，和其讽刺。

所以哪怕当初从室町宏那里听到片月淳一和父母一起自杀的事情，其实洋子心里并没有如他认为的那般有什么‘活该如此’的爽感……包括室町道明之死亦是如此。

伊佐那注意到了身边的洋子一路上都有些沉默，到了寺庙道场的门口下车后更是安静得一句话都没说，和周围其他朝着同一个地方前去的吊唁人群那种熙熙攘攘的感觉完全不同，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比谁都心情沉重。

“有必要这么严肃吗？”

他不喜欢洋子这样，所以牵着她的手捏了捏对方的掌心打破了这种氛围。

“啊？”洋子在对方的动作里终于回过神来，没再沉浸于关于过去的那些回忆里。她侧头朝着伊佐那笑了笑，一扫刚才脸上那些令人难以读懂的神色，变得和往常一样：“抱歉，我只是习惯了，没事儿的啦！”

习惯了？伊佐那轻微压了压眉心，不太明白对方这句词的意思。正想追问下去时，对方却发现什么了一样看向了斜前方几个绕过回廊往正厅里走的人：

“好像是绫子姐姐！”她看了一眼后马上转头朝着伊佐那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立刻又望了回去：“那个小孩儿……她牵着的那个小男孩，该不会是……”

就这么一两分钟的时间，那群人已经进了正厅内不见踪影，但洋子确信刚才绫子手里牵着的那个小男孩必定是和对方关系匪浅。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那极有可能是绫子的孩子，甚至，就刚刚那一撇，总觉得对方的腰身也仿佛不太寻常。

室町宏就算了，本来也快三十的人了，有小孩儿太正常不过，可绫子也就比自己大一岁，今年才刚满20岁…这应该是去参加社区的成///人仪式的年纪啊！

她还在纠结，伊佐那却有些漫不经心地戳穿了那层窗户纸：“是她的儿子吧？”

他垂着眼帘侧头打量着洋子此时的表情，她果然在自己这样说过后出现了不知所措的神色来。这样的情形愉悦了他，伊佐那伸出另一只手去撩了下她的一丝耳发——为了这场并没有多少人会伤心的葬礼，她还特意盘在了脑后以表郑重。

“你不是说她很早就结婚了吗？这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或许她就是因为这些，因为有了新的生活和人际关系，所以不愿意再和你联系了？”

是啊，人与人的关系紧密也脆弱，它可以紧密到依如自己和伊佐那他们这般，多年不见也仿佛从未分开；或许也可以一朝离别后就毫无音讯，再见时只剩陌生。但洋子始终觉得不对，她和绫子之间的感情何至于如此？

于是她并没有回答伊佐那这样的‘揣测’，只是依旧看着那边祭拜用的正厅入口处摇了摇头然后拉着对方向右边的入口签到处走去：“走吧，先去签名，然后拿支花进去好歹也给人献一下。”

日式葬礼的吊唁流程其实相当简单，来客只要轮流上前摆上一枝花，再和站在祭台两边的亲人鞠躬寒暄两句也就算完了。关系比较亲近的会选择留下来去隔壁的会客厅，一般中午晚上也都会准备餐食，而关系一般甚至不太熟悉的人也不会蹭这顿饭，最多在正厅和认识的人聊一会儿就会离开。

洋子也明白绫子作为死者的妻子肯定会很忙，所以自己应该很难真的和对方说上两句话。她最终的目的就是来看看，能见到绫子就够了……她相信对方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也会明白她有多在乎两人的姐妹关系。

她无所谓绫子是不是不要自己了，她只是想告诉对方，自己永远在这里。

而当他们两人一起走到祭台前的时候，洋子先是和绫子对上了眼神，对方显然很惊讶，眼睛在自己身上落了片刻，又转而看了一眼她身边的伊佐那。那一眼很快，快到有些诡异，仿佛要避开什么一样立马移开落回了自己的身上。

只是洋子并没有注意到绫子后面的这些动作，她在笑着和惊讶的绫子点了点头后就低头把手里的花递了上去，也顺便抬头看了一眼祭台上被一大片花朵围在中间的那副黑白照片——那个叫金春嘉津幸的男人的脸，让她感觉到格外的熟悉。

还没来得及多想，两人献完花就往前走了两步到了绫子面前，对方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洋子，让她回过神来把目光落在了穿着一身黑色留袖和服的绫子身上。

“你怎么来了？”

洋子这才注意到对方在说完此话后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伊佐那，她以为对方只是很意外他们是两个人一起来的，便抽出一只手来拍了拍绫子的：“我看到新闻了，我…很担心你所以就来看看。”

绫子微微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她又瞟了一眼伊佐那，没有说话。这才让洋子感到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眼身后还是带着惯常的疏离表情的男人，想着或许绫子是面对不熟悉的伊佐那有些话难以启齿。

善解人意的她自然是伸手推了推伊佐那：“你先去外面等我，绫子姐姐，你要不然带我去一趟洗手间？”

后面还陆续有人上前吊唁献花，站在这里也不像那么回事，她便顺手找了这么个理由，也好有机会和绫子多说几句话。

只是她分神打量的时候，那边站在其身后的伊佐那没有再维持那种淡淡的表情，他趁机和室町绫子对上了眼神，然后微微勾起了嘴角，并无笑意。

他在警告自己别乱说话。绫子当即垂下了眼帘然后低下脑袋，用吞咽的方式连带着下颌上下动了动，细看仿佛是在点头一般。然后才侧脸对着洋子笑了笑，又抬手拍了拍站在一边的小男孩儿的头，才牵着洋子往正厅后面走去。

“刚才那是……你的儿子对吗？”

“嗯，今年马上就要满4岁了，很快对不对？”

两个人相携从正厅出去，绕过一个回廊往寺庙后院的洗手间走。此时聊起儿子，洋子注意到绫子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柔了很多，她说起对方在能乐上还算很有天赋，最主要的是小孩子很能静得下心，不像别的同岁小男孩儿一般闹腾。

“而且他马上也要有个妹妹了”一边提起这件事，绫子轻轻抚了抚刚刚显怀的腹部“预产期大概在年底或者明年初。”

听见对方说这些话的时候，洋子才明白了伊佐那刚才说的那些自己不愿意回答的话是对的……绫子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和关系，不论她是不想影响自己还是反之，两姐妹之间已经不同当年那般因为各种相似的经历而可以互相支撑。

她们早已相隔太远太远，所以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洋子想通这点后没再开口说过什么话，她想自己写给绫子的那些邮件对方肯定是有看到的，对方从未想过抛下这个妹妹，而此刻不停地讲着自己的事也只是想弥补两人之间这几年的空白。于是她便安静地听，哪怕眼眶发热，鼻头发酸，喉咙发痛，却也始终忍住，依旧保持着晏晏笑意听对方讲她的孩子她的生活。

直到来时的回廊上匆匆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保养得宜的女人，她远远站着朝绫子叫了一声，说有两个鼓方大家来吊唁，叫她跟着去前面一趟。

估计是绫子的婆婆。洋子立刻明白过来，便轻轻推了推绫子的肩膀，在对方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又抬手过去虚揽着她的腰这样浅浅抱了一下。

“快去吧，我一会儿就走了也不打扰你，以后……以后有机会再见呀，绫子姐姐。”

虽然她们可能都明白，或许这个以后大概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但都没人说破这一点。绫子看着洋子的脸庞，这个妹妹也快20岁了，脸颊却还和小时候那般有些肉嘟嘟的，她刚想抬手抚上去，脑海里却瞬间划过了刚才伊佐那带着凶狠的笑意，一时便胆怯地缩回了手。

或许有个瞬间她是考虑到了洋子，但更多的，她是以名为金春绫子的身份利用了自己的妹妹……她选择了成为母亲，而不是一个姐姐。

从今往后她只会帮那个男人，而不是站在洋子的立场上说话。

绫子连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微微掩面点着头，转身和金春夫人一起回了正厅。

甚至都不敢回头看洋子一眼。

今天是躲在洋子身后呲牙的伊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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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