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唐银是在中午十一点半上门的，一并来的还有贝贝和唐雅。

“阿夜弟弟——”人未到、声先至，唐雅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呜呜假哭着作势要抱他，“小雅老师好想你啊！宿舍住得惯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我担心死了，快让小雅老师掂掂，看看有没有变瘦！”

千重夜睁大眼睛，脚步不自觉悄悄挪动了一下，像是有点想要扭头就跑，但最后还是乖乖站在了原地没动。这副小可怜的模样倒让唐雅真的想抱一抱他了，可惜有唐银在场，不可能给她上手的机会。

男人迈开大长腿，巧妙却又强硬地插进了唐雅和千重夜之间，旋即俯身圈住小孩儿腰身一提，很轻松地就把人捞进了臂弯里，还抬手护住了他的后脑，这才微微笑着对唐雅说：“小雅老师，你别逗他了，阿夜会害羞的。”

被挤得不得不退了两步的唐雅：“……”是错觉吗，怎么好像有点冷？

千重夜顺势抱住了唐银的脖子，盯着他侧脸不错眼地瞧，像是有点儿发呆。唐雅只得遗憾地放下手，转头又去看宿舍里另一位陌生的少年人，目光狐疑地在他青肿的额头和嘴角两处扫了扫，“你好，我叫唐雅，算是阿夜弟弟的挂名家长，之一——你就是他的室友了吧？不知道要怎么称呼？”

贝贝也温和地说：“你好，我叫贝贝，是阿夜弟弟的师兄。谢谢你昨天照顾他了。”

唐冬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贝贝，再瞄一圈唐银和他怀里的千重夜，心说加上隔壁霍雨浩，这就是唐门现在所有成员了吗？那还真是挺惨的。“你们好，我叫唐冬。”他又对贝贝说，“其实我也没照顾什么啦，阿夜弟弟又乖又省心，我很喜欢他的。”

贝贝笑着说：“毕竟他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方便，我们也不放心。你们能好好相处就太好了。”

三个人客气着寒暄的时候，唐银也在跟千重夜小声说话。

“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男人轻轻晃了晃怀里的小孩儿，声调很轻，有些调侃，“是昨天一个人睡不好，想我了吗？”

千重夜只是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望进对方猩红如血的眼睛——记忆中自己在抚育堂昏倒，最后一眼里记住的，正是这双特殊的眼睛。

但武魂殿已经覆灭在一万年前，下属的抚育堂自然不可能留存下来，更不可能发生“在抚育堂被对方掳走”这种事情。

千重夜很平静地下了结论：‘我的记忆有问题。’

而倘若再顺着这根线头往下捋，一些被他自己有意无意忽视的问题，也跟着浮出了水面——

譬如，他知道自己的武魂是堕落天使，却对觉醒仪式的全过程没有任何的印象，就好像他一觉醒来、自然而然就有了武魂一样。

再譬如，觉醒武魂以后，他做了什么？好像是在不断地修炼。但具体的修炼过程是什么样的、他的魂环又是怎么来的，这些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能隐约想起，自己那时候似乎很痛？还是很饿？他似乎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又似乎只是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药……

还有那些无端冒出来的奇怪熟悉感与割裂感……

破碎的记忆片段断断续续，凌乱而又光怪陆离，千重夜不禁把脸埋向唐银肩头，手也抓住了他垂落的红发，柔软冰凉的发丝纠缠在手指上，令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握住了颠倒混乱中唯一的真实。

“阿夜？”对方的手从后脑一路滑过脖颈，落在后背上轻拍了拍，像是抚慰，也像是训诫。千重夜静静地睁着眼，听见男人含着笑意说，“怎么了吗？”

人是不可能活一万年的。死去的人早已经化为尘土不可寻觅，而那些仅存的记忆片段中，他在一万年前最后闭上双眼、又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面前这个人。

如果说还有谁可能会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为什么会跨越一万年来到此时此刻，那也只有对方了。

……虽然，千重夜心想，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追根究底的想法。

“因为哥哥好看。”他这么说，松开了唐银的头发，转而把脑袋搁在他颈窝里，听着对方颈侧动脉的搏动声。

——反正他还活着，大约暂时也不会死掉，那就先这么走下去吧。

“……撒娇精。”唐银低声说。

稍后唐银也跟唐冬正式互通了姓名、并为昨晚的事情道了歉。唐冬很心大地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你也是关心阿夜弟弟嘛。不过下回还是别用魂技影响我了，怪难受的——话说，昨天那个是你的魂技吗？”他想起昨天晚上那种意识混沌不受控制的感觉，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出了口。

唐银笑着说：“不算吧，只是一点点精神上的小技巧。”他偏头贴了贴千重夜的鬓角，又对三个少年人说，“时间也不早了，叫上雨浩，我们先去吃饭吧。作为对你们照顾阿夜的感谢，今天中午我请客。”

一行人于是跑去了隔壁三零八找人。因着先前聊天的时候知道了唐银中午要过来拜访，霍雨浩就没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唐雅刚敲两下门就开了。

“小雅老、”师。

霍雨浩正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直接被大惊失色的唐雅一把薅过去，还像个娃娃一样地被推着肩膀原地飞快转了个圈，脑子顿时一懵，“……”

“我的天啊！小雨浩，你眼睛怎么了？”唐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脸色很难看，似乎还想上手捏捏他的胳膊腿，“没伤到筋骨吧？谁干的，告诉小雅老师，我带你找人算账去！”

贝贝乍然瞧见霍雨浩顶着两个超大熊猫眼，也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大步上来拉着人打量。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同样脸上挂彩的唐冬，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挪到了高个子的唐银身后，还刻意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在上面看出朵花儿来。

……好，破案了。

唐银也扭头看了唐冬一眼，脸上笑盈盈的，动作却很迅速地往边上跨了一步，意思很明显：自己解决。

唐冬悻悻地摸了摸嘴角，转眼却看到千重夜不知何时从唐银肩头探出小半张脸，正用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望着自己，一时间更尴尬了。当下干咳了几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这才小声地说：“那个……是我打的。”

他心说这场景怎么跟打了别人家小孩被家长找上门来质问一样……不行，有点丢人。他和霍雨浩都挺丢人的。

霍雨浩也回过神来，连忙帮他说话：“我没事的小雅老师，我跟唐冬只是有一点小摩擦，已经解决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学都没开就打架？你们还挺能的。”唐雅无语地看了他们片刻，忽然噗嗤笑了出来，“行吧，小雨浩自己都不计较，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你们俩下次最好还是上斗魂台解决去，而且也别打脸，万一真破相就不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地点头。

另一边，贝贝回头跟千重夜解释：“咱们学院规矩挺多的，但在战斗方面一直没什么约束，同年级只要别闹得太大、不出人命，一般不会有人管，还有专门的斗魂场供人切磋。”他顿了顿，又叮嘱说，“阿夜弟弟，你往后要是遇到什么事情、或者被什么人欺负了……”

他本想说你直接打回去就行了，可看一看小师弟这弱小可怜又无助、身高还没到自己腰上的小身板，不禁诡异地停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一转话音，“……那就记下来，回头找小雅和我帮忙。”

千重夜眨眨眼睛，乖巧地嗯了一声。

后来在去食堂的路上，唐银嘴角一直带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像是心情很好。千重夜仍坐在他臂弯里，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这才终于有心思去欣赏学院的风景。冷不丁听见对方含着笑意问他：“你也会跟别人打架吗？”

“……”千重夜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会。”

虽然菊长老有嘱咐他要当个文明礼貌的好孩子，但鬼长老同样告诉过他，当好孩子也不需要忍气吞声。再说，他的印象里，确实有被一群鼻青脸肿的孩子追得上树躲避的画面。

千重夜还记得，那棵树就长在抚育堂后面，不算太高，但树干光滑不好着力，没点技巧根本爬不上去；然而那时他被追得实在没地方跑了，又不可能站着被打，只好把袖子一卷，尝试着去爬它。只不过，饶是他扒着树干蹭了老半天、累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再一看脚下，还是在原地没动过。

……对，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是个药罐子，跟剧烈运动基本无缘，当然也不会爬树。所以他最后是怎么爬上去的呢？

……

想不起来。算了。

唐银闻言转过脸，用一种很稀奇的眼神看他，像是在研究着什么天大的难题一样。千重夜不禁困惑地歪歪头，问：“怎么了？”

“你居然真的会啊。是不是有偷偷跟其他的小孩子打过架了？”唐银戳了戳他的脸蛋，口吻里带着一种浮夸的惊奇，“那你赢的次数多，还是输多？”

千重夜很自然地说：“赢的多。”毕竟他最后也没被那群小孩抓住。

唐银的眼神越发奇怪了，红眸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穿透眼前这具稚弱的躯壳，窥见内里更多的秘密。

不过男人很快又笑了，稍微侧过去靠近他耳边，小声嘱咐：“那你下次打架，要是遇到了打不过的，回来要第一个告诉我。嗯？”

#一些旧事

月关坐在床边，愁眉苦脸地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

比正常体温高一些，热乎乎地熨着他的掌心，虽然还不到高烧的范畴，但总是这样频繁地烧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到底怎么回事？”他挠着自己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最近也不是换季啊？吃的穿的都很正常，晚上也没有踢被子……怎么还是三天两头的发烧？”

千重夜眨眨眼，配合地露出了茫然之色，动作却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往床里面挪了一下，好让被子能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覆着薄汗的额头和被低烧蒸得越发水润无辜的浅色眼睛。

月关自我怀疑了一会儿，从衣食住行一路想到日常活动，甚至大开脑洞猜测会不会是有人下药暗害，最后又被他一一否定过去，总没个结果。但小孩儿的病却耽误不得，他只好暂时放下满腹疑问，转而从水盆里拧出一条帕子，叠好放在了千重夜额头上。

冰凉的温度沁入皮肤，稍微缓解了一点大脑里翻腾叫嚣着的胀痛。千重夜忍不住小小打了个呵欠，眼皮开始一点点往下坠落——

“别睡，先别睡。”月关赶紧把人摇醒，放柔声音哄着犯迷糊的小孩儿，“等吃了药再睡，阿夜，药还没好呢。”

“……噢。”千重夜软软地应了，努力睁大眼睛，期盼地望着月关，“菊长老，还要多久啊？”

月关算了算时间，安抚地说：“快了快了，大约再过一刻钟就能好。”

千重夜乖巧点头。

额头上的帕巾换了两次，千重夜的烧却没怎么退。不过月关也已经比较习惯了，这孩子从出生起就总是生病，譬如偶尔春秋天穿得少了、又或者淋个雨受受风，转日必定会发起高烧。要不是他和鬼魅时常会偷着到抚育堂探望对方，恐怕哪天病死了都不会有人管。

唉……真是造孽。

他们和那两个人，都是。

月关改用干净的帕子给千重夜擦了擦脸，柔声说：“乖乖躺着，把被子裹好，我去看看药怎么样了。”

千重夜乖巧目送着对方走出门，随后迅速把脑袋往被子里一埋，心虚地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他也不想让菊长老担心的……但是、但是……

他好开心啊。

从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开心。

“……睡着了吗？阿夜。”房间里冷不丁响起一个熟悉声音，千重夜听了，立刻嗖的一下又探出头，果然看到了床边黑蒙蒙的影子。

“鬼长老——”小孩儿开开心心地喊他，眼睛亮亮的，“您怎么来啦？是事情忙完了吗？”

鬼魅侧身在床沿坐下，伸手摸摸他的头，说：“我听老菊花说你最近总生病，就过来看看。”他顿了顿，语气有些莫名，“你跟她倒是很合得来。”

千重夜愣了一下，先是心虚，渐渐的，表情就变得有点儿不安起来。

“……我是不是做错了？”小孩儿彷徨地抿嘴，手指也紧紧拽住被角，攥得发白，“是不是不该那样做的……”

可是她笑起来真的好好看，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又明亮又温暖。她说要保护他，也真的帮他赶走了那些他不喜欢的孩子，明明看起来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要比大树和岩石都更加可靠。

——不知道为什么，千重夜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会喜欢她。

无比笃定。

“……”

鬼魅的手重新落在了他的脑袋上。和月关不同，他的手很冷，像是冰块，但摩挲着小孩儿茸茸发顶的时候，力度都是一样的温柔。

“不，没有。你没有错。”鬼魅缓声说，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总是用武魂隐蔽身形，不至于被对方看出表情上的异样，“你很喜欢她吗？那就继续跟她一起玩吧，不过要小心，别被院子外面的人发现。”

千重夜眼睛一亮，重重点头：“嗯！”

“还有，你今天那几下，太明显了，很容易被人抓到。”鬼魅说着，敏锐听觉很快捕捉到挚友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于是俯下身凑近千重夜耳边，悄声对他说，“先养病。回头等老菊花走了，我再教你怎么打架。”

一些魔改设定be like：

菊斗罗养孩子：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打架……唉，身体这么差真能打架吗？以后再说吧。

鬼斗罗养孩子：想学打架？行，都教。怎么打人狠就教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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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