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使》
“从未见过如此凶恶残暴的妖精。”
[正文]
伪装的霍氏兄妹二人离开溪边,沿着大道一路往北走。
魔法使说,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穿过平原他们就能抵达最近的人类聚集地——史莱克城。
他们在半道上还好运的遇到了商队。
魔法使拜托人家载他们一程,并支付了相应的报酬。
妖精保持沉默,一路没有说过半个字,还抓着魔法使的袍子不放。她看魔法使游刃有余的同人类打交道,编造了个兄妹相依为命四处流浪的故事,引来一阵唏嘘。
他面不改色地撒谎,说着虚假的故事。
魔法使也是人类。
自然,同样了解人类。
灰蓝的眸子像是能看透人心。他利用这些人余裕的同情,在交谈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却几乎不曾吐露实情。
妖精想。
他并非是人畜无害啊。
妖精进到人类的城。
她观察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流,动作并不十分的大。虽然左顾右盼,但也并未被魔法使落下半步。
进城时天色已晚,魔法使拉住妖精,找了一家旅馆住宿。
只不过在房间分配上,两人有点争议。魔法使要求两间房,妖精坚持一间就足够了。最后是魔法使无奈妥协,他想妖精本是男性,同居一间……也没什么吧。
结果妖精给了他个巨大无比的惊吓。
“我现在就是实实在在的女性。”妖精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问魔法使说要验身吗?
妖精这一族里,确实是有双性同体的,只是数量稀少。魔法使先前并未往这方面想,还以为是魔法之故。倒不愧是星斗森林的守护妖精,竟是这种罕见的存在。
妖精却是第一次见魔法使变了脸色。
虽然只是短短两三秒。
然后她眼看他转身,出门,下楼去接待处要了隔壁的房间,回来才对妖精解释道:虽然他们是假的兄妹,但人前还是做个样子,分房而住吧。
“……”
妖精没说话。
她皱着眉,表情看来有些委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深夜。妖精站在窗前,凝望森林的方向。
次日。魔法使醒来,就看见了坐在他床沿的妖精。
魔法使:“……”
魔法使:“阿渺,你知道吗。未经主人同意就闯进房间,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妖精说,我又不是人类。
“还不快起来。想赖床吗?哥哥。”
她起身走到窗边,唰地拉开布帘。外头金灿的阳光涌进房间,温暖却也扎眼。妖精转头对他说话,表情冷淡,声音也无一丝感情。
魔法使怔愣地看着妖精,半晌后忽然轻声笑起来。
“就算变成了妹妹,阿渺也一点都不可爱。好凶的。”
“你要是不满意。我还可以再凶一点。”
妖精面无表情的说。
魔法使连忙摇头表示自己拒绝的。
他们在城中住下了。
魔法使找了间屋子租住,毕竟旅馆人来人往,不适合长时间留宿。他租用的民宿,莫说兄妹二人,就是五六人同住都是够的。只是魔法使头疼的发现,每天早上他醒来时,床边都会坐着他的「妹妹」。
妖精一见他睁眼,就把窗帘一拉,语气冷淡的叫他起床。
偏偏她还没什么事做,一天到晚就是跟在他身后。兄妹两人在这城中充当无业游民。
有时他们会在茶馆坐大半天,有时到商业街闲逛,随便买点什么。甚至他们还去过一次拍卖场,在光线晦暗不明的观众席上,魔法使戴着面具,目光温和地注视某方。
妖精比在深林里沉默,像个跟随着魔法使的影子。
还有一些时候,魔法使会找个空地,表演他的拿手好戏。
变个花,送小姑娘了。
变只兔子,它下地自己跑了。
变只白鸽,它扑腾翅膀飞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哄笑,他也不恼,接着变戏法。魔法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几个穿衣服的木偶,精致小巧。他不用木偶线,径直隔空操纵,引起一片惊奇声。
魔法使控制木偶表演木偶戏。
他每次都会表演这么一段,当做压轴。人们被他的木偶戏吸引,越聚越多。但魔法使每次只表演一部分,把一个故事,拆分了十几个章节来讲。人们追问他什么时候能把戏演完,他只笑笑,避而不答。
每一次,妖精都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看魔法使的木偶戏。
等魔法使结束这次表演,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直到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朝她露出一个笑容,灰蓝眸子有如百年老人的沧桑。
“我们回去吧。”
魔法使说。
于是这对容貌极像的男女肩并着肩,一起穿过世俗的人流,向着前方走去。
看似融入了其中,却是茕茕孑立。
某日表演,魔法使的木偶戏吸引了漂亮的姑娘驻足。
这没什么稀奇的,每次他站在这表演,都能吸引来好些盯着他脸看的小姑娘。妖精还因这事也被搭讪了好些回,都被她冷漠应付过去了。
今天来的这粉蓝色姑娘,是这些天以来最最好看的一个。
魔法使今日的木偶戏落幕后,这姑娘还专的留下来,问怎就不把故事讲完呢?而他也破天荒的没一笑糊弄过去,而是和人家认真解释了起来。
妖精静静站在一旁。
魔法使看向她,忽然露出带歉意的笑,动身朝她走来。
“阿渺,我们回去吧。”
他轻声说。是同往常一般无二的话语。
街道。
“这样你就满足了?”妖精突然开口。
“我的愿望已经已经达成了。”
魔法使的口吻波澜不惊。他直视前方,温和的眸子里透着经世的凉薄。
妖精看也不看他一眼。
“说谎。”
“……”
魔法使并未反驳,只是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深了些。
他微微敛眸,遮住了那双灰蓝的眼睛。
接下来魔法使的每场表演,那粉蓝的绝美姑娘都来了捧场。
妖精站着一旁看戏。
魔法使的表演越来越受欢迎,围观的人也越多。于是他就把时间地点固定了,每日准时出现。
他把变出的花编成花冠,由风托送着,轻轻戴在妖精头上。白兔子从他的黑帽里探出头,然后奔向人群,选了个最漂亮的姑娘扑进人家怀里。魔法使最后抖抖宽大的黑袍,十二只白鸽争先恐后飞出,在人们头顶盘旋,而后朝远方飞去。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的故事续篇——”
魔法使这么说,精致的木偶也随之出现在他手下,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着,灵活地展动身躯。
故事还有三天就要讲完了。
回去的路上,妖精时不时拿手去摆弄头顶花冠。
魔法使侧眸看着她的小动作,笑眯眯地问:“阿渺不喜欢花环吗?”
妖精:“更喜欢兔子。”
魔法使还是笑眯眯的,说要不拐个弯去买只回来养着。
妖精:“不,烤了吃。”
魔法使忍俊不禁,“兔子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子。”
妖精抬头瞪他一眼,之后垂眸不再言语。
三天的时间很短。
魔法使表演的故事却很漫长。
先前他讲到有两个少年,进了同一所学院,还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
两个少年互相扶持着长大,感情也日益深厚,不是亲兄弟更甚亲兄弟。直到某天其中的少年发现,他同窗共处了五六年的兄弟,竟是个女孩。
经过一番波折,两人相爱了,在许多人的祝福下成为了恋人。
这段时光是少年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但不幸降临了。
魔法使用富有感染力的沉痛声音诉说着。
他操控着木偶,演绎着少年与女孩经历的波折与最终的分离。
少年失去了他挚爱的女孩。
他无数遍地向信仰的神明祷告,祈求死神不要将他的女孩带走。
但是神庙空荡荡,没有神迹因他虔诚或痛苦便降临于世。
少年不是第一次体会失去的痛苦,但这一次的失去却差点将他的心都摧毁。他甚至想到了死,随她而去。
好友阻止了他。
师长劝解着他。
他背负着许多人的期许。他只能选择独自活下去。
然而少年在心里做下了一个决定。
魔法使用低沉的声音说,带着迷人的沙哑,像魔鬼撒旦的诱惑之语。
少年想要复活自己的爱人。
他废寝忘食地学习,查阅古老的典籍,四处寻找旧时代的遗迹,想要从中窥得将亡者从沉睡中唤醒的咒语。
他不再信仰神明,也不再祈求奇迹。他的心冷得像冻湖的水,再也无法沸腾。等到他的师友终于发现不对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他曾经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霾。
少年成为了臭名昭著的亡灵法师,只为了将死去的爱人复活。
但是,他失败了。
魔法使讲述的声音变得悲痛,其中好似蕴藏着难以言喻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要拭泪。
少年的作为无异于背叛自然的法则。
他理所当然成了魔法界的公敌,世人讨伐的对象。昔日他的师友,也叹息着要将他逮捕监管。
少年也跟着叹息,他明明只是想要挽回失去,回过头时却发现,在他挽回的过程中,将原本拥有的东西也遗失了。
然而时光不能回头,就像生死不可逆转。
少年逃脱追捕,披上漆黑的斗篷隐藏自己的容貌,把法杖变成手杖,最后将爱人的骨灰放进行囊,开始了无名无姓的、漫无止境的流浪。
这个漫长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木偶戏落幕的时候,世界也落下了初雪。
“这次的收尾真是意外完美。”魔法使抬头望着空中坠落的雪花,轻轻地笑着说。
围观的群众散去,剩下魔法使、妖精和那位粉蓝色的漂亮姑娘。
姑娘问魔法使:“你讲的故事,是真的吗?”
魔法使温和地注视着她。
“姑娘,这个故事无论是真实发生过、还是编撰虚构出来的,对于听到它的你而言,也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他如是说,灰蓝眼睛深邃得像盛夏的夜空,蒙着灰霾掩埋光华。
“再见。”
他的话说完了。
礼貌告别后,魔法使转身走向妖精,对她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时间不多了。”
他首先这么说,然后唤那个他随意取的名字:“阿渺。”
“我们走吧。”
妖精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跟随在魔法使身边,像最忠诚的影子般。
这次他们没有回到租住的民宿,今天就是合同的最后一日。他们沿着街道一路出了城,向着平原走去。
细碎的雪落在他们肩头。
风有点大,魔法使摘下带有自己体温的黑斗篷,披在妖精身上。妖精开口说她不会冷,却没有阻止魔法使的动作。
魔法使回应,说有一种冷,叫哥哥觉得你冷。
还真是尽职尽责的好哥哥呢。
妹妹这样冷漠地想。
除去斗篷的魔法使看起来削瘦许多,配合他那张病白的脸,整个人都在往弱不禁风这个词语上靠。
他时不时咳嗽。
始终握着伪装成手杖的法杖,却没有用魔法为自己抵御风寒。
妖精想起那夜魔法使烫到不正常的体温。
于是妖精挥手,魔力驱使风雪避开了他们。魔法使有点惊讶:“这样可以吗?我们还没彻底离开人类的活动范围哦。”
妖精没说话,嘴里却吟唱咒语,用魔法将两人的行踪隐藏起来。
“……”
魔法使见她这样,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回到了星斗森林。
一点也没有耽搁,他们接着便赶往森林深处的生命湖泊,等待月圆之夜的到来。
夜幕降临。
魔法使望着澄澈如洗的天空,半晌后对妖精说:“我要走了。”
妖精极冷淡地点头。
魔法使看妖精还维持着女性的外貌,忽然笑了起来。这是一个真诚的笑容,发自内心的温暖。
他对妖精说:“谢谢你。”
“自从遇到你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魔法使眼底映出女孩鎏金般的瞳孔,“是你吃掉了吧。”
“味道不可恭维,涩涩酸酸还苦苦的。”
妖精这样评价道。
魔法使闻言,笑容依旧,只是带上了点无奈与苦涩:“不尽人意的味道真是抱歉了。”
而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谁也没有再开口。
月亮在这样的沉默中爬上了夜空的正中央。
魔法使在午夜到来之际,抬头望了眼月亮的位置,然后举起手杖。
不起眼的黑木剥去伪装化成华美的法杖,顶端的透明蓝色水晶美丽得无以形容,在月下发着幽蓝的冷光。
他开始吟唱咒语。
似曾相识的魔法阵出现在月光里。
妖精沉默地看着人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光下、魔法阵渐起的蓝光中。
魔法使终于念完了咒语。他的视线落在妖精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抱歉。
“我要走了。”
魔法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呼唤那个名字:阿渺。
妖精没有回应,金瞳泛着冷冽的光。
魔法阵的光芒逐渐变成粒子,消散在空气中。最后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那个灰蓝眸子的魔法使。
魔法使走了。
没有谁知道他消失在这世界上,就像不会有几人记得他曾来过。
他没说再见。
妖精脱下哥哥为她披上的斗篷,随手一挥,赤色火苗将黑色布料吞噬,瞬息之间灰烬也不曾落下。
魔法使最后说的话,来回反复回响在她耳边。
“阿渺。”
“我要走了。”
他轻轻地说:“你也……别再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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