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食梦的貘兽，是梦的过客，捕梦的猎手，织梦的莫奇。

我现居于人类的精神之海中，但他并不做梦，我便进不去他的梦里。他还有第二识海护着灵魂，凭我之能，尚不足以将他扯入梦中。

倘若没有食粮，我就要在他精神之海中沉睡了。

故而我借着生命之湖的气息，现于人世。他还怀揣着生灵之金这等异宝，真是好运。我不能离他远去，只能吞食他身边人的梦，偏生这也是群只修炼不睡觉的狠人。

好在先前军营生活里攒了点干粮，不至于饿惨了我。

霍雨浩带着一行人，再度回到星罗的军营。公主亲自来接，而后面见白虎公爵。我藏在人类深蓝色的发丝中，凝望那男人，细看去尚且瞧出与他一两分的相似。这对父子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般互道姓名，友好交流。

真不可思议。

我分明察觉到他对男人的情感，包含着复杂的恨意与渴望。愤怒悲伤暴戾，负面情绪井喷般的在他心间爆发，又被他顷刻压制，面上丝毫不显，甚至还和煦地微微笑着。

人类，真可怕啊。

我想他这等的情绪控制力，莫说魂兽，旁的人能做到的都不多吧。

他允诺公爵，次日便探查明斗山脉。而后他向公主要了爵位，作为星罗的军人积累功勋。

我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他是要做星罗的英雄，用出生入死换胜过公爵的功绩。他想的是要为逝母正名，所以他要天下都知他名，他要在父之上。

人类目光微凝，脑中不知想到什么，瞳孔深处有一丝痛苦。

动身探查前的夜晚难以入眠。

那些翻腾的情绪白日里他压制住了不使其显现，但却也并未就此消散，而是淤积在了他心底。看着人类漠然的脸，我想是否会有那么一天，这漆黑将他彻底吞噬掉。那些翻涌的情感，全化为死水，冻结千尺，了无生机。

我预想着他的结局。而他睁开了眼。

霍雨浩心绪不平，我极少见他动摇成这副模样，竟连修炼状态都入不得门。他揉揉眉心，面上一缕困倦之色掠过。但我觉着他绝不会去睡觉。果然，他起身，撩开营帐的布帘出去了。

我望穹顶，见夜幕漆黑空旷，而月色朦胧。

“冬儿……”

他失声低喃。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个同样粉蓝色的女孩，穿一袭白裙站在天地间，月光如梦似幻，衬得她犹似神女谪世。我看他出神的样子，终究是没出声提醒他：那是唐舞桐，不是你的王冬儿。

霍雨浩啊，气运之子、天选之子、神眷之子，这些头衔加注在你脑袋上，但你终究还是个人类。我想你要知道也该明白，你爱的女孩为你死在了乾坤问情谷，爱你的女孩救你于日升城献祭身亡。

她们都已经不在了。

此刻你眼中面前站立的粉蓝色姑娘，名字叫做唐舞桐。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她们的结合体。等你终于明白这一点时，是否会再度被绝望淹没呢。

我推测不出结果。故而我在这个夜里，始终保持沉默。

他提出话题说，我觉得我们两人的武魂有相融的可能。而那个粉蓝色女孩昂起下巴，娇俏，傲气，也高高在上。

她说：才没可能呢。

他坚持，一定要试试。语气真诚恳切，我看着，他已是低声地在哀求了。女孩蹙着好看的眉，终于是勉强同意。两人走进帐篷，我没有跟上他，留在了外面，光芒微闪。而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布帘撩开，他走了出来。独自一人，步履蹒跚。

月光下，人类的脸苍白得可怕。眼中是空洞洞的无尽漆黑。

我没想到答案来的如此之快。霍雨浩自己怕是也没想到。他以为那个姑娘就是他失去记忆的爱人，今夜艰难地下定了决心孤注一掷放手一搏，拿起刀枪剑戟再为伤痕累累的心争求一点点幸福。

然而现实的掌掴甩在他脸上，冷笑讥讽道：别做梦了。

他的狂喜他的激动，被命运弄人这盆冷水浇灭，连同着他的希望，全都破碎。那么巨大的期许，骤然间落空，他坠入了深渊，被冰冷的海水淹没。奋力抬起头，却看不见一缕名为生的光，也抓不到救命的蜘蛛丝。

霍雨浩意识恍惚地回到他自己的帐篷，在床沿呆愣愣的坐了一会儿，忽然就眼睛一闭倒了下去。我浮在他上方，他安静地躺在那儿，就跟死去了一般。

“……”

我看得分明。

他眼中的光火熄灭了。

忽然我就有些讨厌起那个姓唐的姑娘来。

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啊，难道因为宿主换成了人，所以我也会有七情六欲了么。只可惜没人为我解答，我也不是很想要。三眼金猊因它而死，眼前的人类为它心碎，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想完便收了思绪，飘过去在人类心口的位置悄然没入。

（八）

他见到自己血缘上的父亲时，想着的是公爵府外的坟头，孤零零的，凄清又悲凉。碑上有字，刻着吾妻霍云之墓。

他想责问修坟立碑的男人，为什么你不早点出现。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早点出现，母亲就不会死。这样，我就不必恨你。

只是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如果。他期许的愿景，仅仅只是愿景。母亲早就死了，生父不知他是谁，连爱人也不知所踪。天下之大，如何去寻。也许他爱的女孩已逝去了，只是两位宗主骗他说：她忘了他，外出游历，不知归期。

霍雨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那座帐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营帐的。他头脑一沉，眼前所见刹那漆黑，溺于深海，水漫上来，冰冷窒息。

他在坠落。

身下是无底的深渊。

等到脊骨贴着泥地的瞬间，死亡也随之来临。

漫长的时间过去，又或许是瞬间，某刻他意识到自己并未在坠落。僵硬的身体躺在地上，他尝试着动了动，知觉如潮水般回归。他觉察到草地露水的寒意，和风抚过皮肤的微凉。

他睁眼醒过来，白光刺得他险些落泪。好不容易适应，起身打量四周，他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看去。

茵绿草地伫着座孤坟，石碑略有风化，但镌刻的字眼依旧清晰。而我站在他母亲的墓旁，神色淡漠，无悲无喜。

霍雨浩见我此刻的模样，嘴巴微张，表情既是讶异又是惊喜：“……妈妈？”

我的内心毫无波动。

“不是。”

“……”

他看起来有点受打击。

但也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他飞快收敛了自身情绪，目光带着点审视意味的看我，试探着问：“阿渺？”

我不言，只轻轻颔首。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猜也是这样。”他说，同时环顾四周，问这是什么地方，好像不在他的精神之海中。

我答：梦境。

“此处是你梦中世界。你心所往之处，会在你眼中显现。而我现在这般模样，也是因你心中思念所致。”

我难得解释几句。自从与这人类相联系后，这还是我初次同他说这么多话。

他点点头，蹙着眉若有所思的模样，却并不见有多大的吃惊。我猜，怕是那大虫子早就提示过他，我是那食梦貘，入梦造梦哪样不是信手拈来。

“阿渺。”

他低声唤我。我抬眼看去。人类宝蓝色的眼眸静寂如深海，暗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亮。他淡淡笑着，像前两日烤鱼时一样：“这梦如何出去？我应了去查探明斗，不能失信于人。”

我对他说，这是你的梦，你要走便只管走。我不会阻拦，也拦不住。就像秋儿，我若能拦住得她，哪会让瑞兽为了个人类送死。

霍雨浩一时怔愣，没有说话。

他垂头，眼中漫出悲切，仿佛记忆里那灿金色的灵魂之火被再度唤醒，铺天盖地的燃烧起来。我看他神伤的脸，无故想起星斗中遥望远方的王秋儿。

我忍不住问：“惹你难受了？”

他抬头与我对视，不仅没有回答我的话，反倒还问起我说，他是不是就不该存在？

“……”

我没出声，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像一下打开了许多话匣子，非得把那郁结的事吐个干干净净了，心里才舒坦，气息通畅凝精聚神，不至窒息而亡。全然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人类——那个霍雨浩，会说出口的话。

我想，他莫不是伤心过度导致脑子哪根筋没搭上，真听了他三师兄的劝，拿我当那倾诉对象？难道我就长了张树洞的脸不成。

后来我思及自己这时还顶着他母亲的壳子，转念一想，心中了然。

霍雨浩说，算了，霍雨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只是突然见着了母亲的熟悉容颜，他就突然的情难自抑，便突然的忍不住倾倒心中苦闷情愫，把那些隐秘的话突然地都说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有点自暴自弃。

因为他想，也许他那时就不该应了师兄们，参加海神缘，去相什么亲。他该拿着刻刀与金属亲切交流，一心只为唐门建设，功业未成，恩情没报，谈什么情说什么爱。

再或许是那天日月皇家学院的医务室里，他就该抛却脑子里虚幻不实的光之女神，拉住学姐的手。多年以后对好兄弟说，原来你竟真是个姑娘，可惜了我当初有眼无珠，错失良缘。

师长的关怀与伙伴的信任，如此温暖，炙烫沉重。当年他遇着贝贝与唐雅，摇头拒绝说我有血海深仇，可你们是好人，我不连累你们。不贪恋温暖光明与救赎，那些黑暗和踽踽独行，我独自背负。

小少年背光离去，不选择与她相遇。

那样是不是，王秋儿和王冬儿这两个女孩，就都不会死。

-未完待续-

……想要评！！！

哭出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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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离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