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难舍的冤孽

霍雨浩这次未曾昏迷多久。

他那伤势虽看着可怕，其实并不怎么重。生灵之金在他体内，除非他想不开自戕硬要见死神，否则就是只剩着半口气，他这命也丢不了的。

醒来之后，他不仅在三天内恢复了最佳状态，还借兽神降临时的记忆，摸索到了极限斗罗的秘密。这一点恐怕强如帝天也预料不到。

真是可怕的人类。

我已不知是几回这般暗叹。

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霍雨浩天赋确实恐怖，将来说不定连兽神都压他不住，星斗明日难言。帝天就是看穿了这点，才会把逆鳞给出，诓他戴上的吧。

是啊。

我怎会忘了，他乃天选之子，于千万人中被选中，何等幸运。能继承住星斗气运的怎会是凡人。

只是我又想起三眼金猊曾经说过的话，那言语里满心的苦愁。

它说：被命运选中，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幸。

霍雨浩伤势恢复，一群人便商议着要回学院。毕竟他们只是代表史莱克态度的小辈，却不是该时时刻刻都待在星罗军营中的。

回去后他又忙碌起来，半点时间都没留给感伤。

依着师长所助，他果然突破了魂核之密，实力再涨。我因此托福稳固神识，现世光影也如蚕虫蝎子那般能够凝成清晰的人形了。

他入定修炼期间，我见唐舞桐悄悄来探看过好几回。这女孩眼里情愫我并不陌生，平端的让我记起王秋儿。于是有次我干脆显了形侧眸看她，结果愣是把她给吓得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瞪着通红眼睛转身跑走，之后就减少了来的频率。

受到打击也是难免的吧。

毕竟我在她眼里，映出来的影子，可是他心心相念的王冬儿。

任凭唐舞桐发挥想象力。不再来出现他面前是最好。

一月多后他方才醒来，睁眼时却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人类抬手按着心脏所在，说他梦见了爱人，却没能守住她，害她死去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抱住头，弓起身子，那模样似忍受着极大痛苦。

我飘荡在他身侧，却无法触碰他、拥抱他安抚他的悲痛。一如当初在星斗，无法为王秋儿拭去她的泪水。

我只能发出声音转移他的注意力。

“忘掉会更好吗？”

一个人会痛苦，是因为有痛苦的记忆。倘若抛却掉那些记忆，心还会剧痛吗。

他摇头。

人类白着脸朝我惨笑。

“忘不了的。阿渺，你没体会过，你不懂。纵然这苦痛疼入骨髓，我也是忘不掉的。我已失去太多，唯有记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的！”

我沉默。

确实，这因爱滋生的愁苦悲痛，我见过，但未曾感受过，我不懂。

霍雨浩闭关甫出，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地龙门秘境，竟是万载玄冰髓的地下矿洞。我也是初次见这种天地珍宝，不觉惊异。听闻蚕虫就是靠着它，吃吃睡睡撑到了百万年修为。

虽然我早死了，但还是忍不住痛惜那虫子暴殄天物。

浪费，实在浪费！

吸收冰髓的过程发生了点意外，雪女恢复记忆，还合着虫子蝎子演了场戏，真闲得慌。不过于我而言无碍，便也不甚在意，权当看了回热闹。

离开地龙门后他也没有直接回学院，而是跑去探查日月军队的情况，在差点被发现的情况下，往返数回，对峙护卫队最后硬是生擒了人家的统帅。可等那掩面的护具一摘，他就愣了。

这是熟人。

还是个曾经牵动过他心房颤动的熟人。

从霍雨浩愣神的那瞬间起，我就知道他杀不了这个大敌。无论平日表现再如何冷静自持，都掩盖不掉他过于感性的本质。面对曾触动他的人，他太容易心软了。

但这种心软要不得。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别说心软，刹那的动摇都会丢掉性命。

可霍雨浩不仅心软了，他还动摇了。哪怕只有非常短暂的一瞬间，但他确实被敌人抓住破绽趁虚而入，沉醉的迷香令他失去抗力，堕入梦境之中。

人类的意识被封禁在药物构建的黑暗里，甚至连同精神之海也一并封锁了去。好在我这时并未宿身其中。于是在霍雨浩昏迷的刹那里我接管了他的身体，鎏金色覆盖人类宝蓝的眼眸，冰冷而空洞。

熟悉的生命感触。

我抬手掐住了日月统帅的脖子。

她眸子里掠过惊慌，而后迅速冷静下来：“你不是雨浩！”

我冷漠看着她，没多久后松了手。这名人类女性被直接惯在了冰地上，我甚至吝啬分她半个眼神，只难得开口说了话话，用属于他的毫无温度的声音道：“我确实不是。”

之后便转身消失了。

因那诡异的万人醉带来的奇异药效，他的意识沉睡，魂灵也被封禁，我作为伴生灵兽，却不受影响。

这是我初次掌控人类宿主的躯体，依然受着他潜在意志的制约。霍雨浩做不到毁灭她，所以最后我松开了手。其实那并非我本意。

冰天雪地里，触目所及一片苍茫。寒风凛冽。

我垂眸看着这属于人类的手掌。

它骨节分明，修长如玉，掌心里有常年握着刻刀、摩挲金属留下的薄茧。

还不够。我心里默念。仅凭这种程度，是远远还不足够的。

我需要的是一个恰当且完美的时机。

我需要他——霍雨浩，当他精疲力尽、身疲体乏、血亏神空，很虚弱很虚弱，非常虚弱，虚弱到快要死掉了的时候——

我需要这样的一个时机。

为此，我应当继续沉默的、安静的等待下去。

（十六）致命的抉择

待得霍雨浩意识清醒过来，我知他定有话要说。

但我不想说。

故我一等得他醒来，便即刻归还了身体控制权，抢在他之前说我耗损太多能量，要沉睡一段时间。边说边遁入他精神之海里，直接沉进海底里隐没了声息。

我知他不会多想，但他那几个魂灵可未必。它们素来与我不对头，尤其蚕虫最甚，对我成见深，防备的也紧。我从未搭理它们，它们亦当我不存在，关系一直绷着。好在这已不在魂兽世界，否则就算有他在其中周旋，也早打了起来。

纷杂思绪犹如水中气泡，追跑着争向上，最终在触及水面的瞬间顷刻破碎。

我维持着人形沉沦在他精神之海中，静默观望，安静得如同死去了般。直到某刻天摇海动，深刻剧烈的情感，是他对王冬儿的思念，将我唤醒。

霍雨浩使用了生生世世浩冬掌。

他从不轻易以这招对敌。发生什么事了？

我脱离他身现世，淡金光芒照亮一方黑暗。我见四周世界黑魆阴寒，霍雨浩携手唐舞桐对敌，是人类最强者极限斗罗。

能赢么？

怎么可能赢得了。

唐舞桐被对方擒去，同时，一把漆黑匕首被丢到了霍雨浩脚下。

“你选择吧。”对方说：“你刺自己一刀，或我刺她一刀。九刀之后，便放你们走。”

黑色刀刃上布满了足以致命的毒素。

我看向他。

他把匕首捡了起来。

龙逍遥根本没有给霍雨浩过多考虑的时间。见他手指摸到匕首柄端，就冷哼说本座言出必行，紧接着就喊出了第一刀的数字：

“一！”

一刀入腹。

他眉头都未皱一下。钢铁刀尖穿过人类肋骨间隙，贯穿血肉之躯。

人类的生命气息开始骤然下滑。那刀的黑暗之力已在吞噬他的气血了。

我在一旁，第一次唤他的名字：“霍雨浩。”

他侧了头来看我，好像这会儿才发现我出来了。他居然还有闲心朝我眨眼，扯着嘴角露出点苦笑，似是在说抱歉，阿渺。吵醒你了。

对方的步步紧逼使我不得回应。

“二！”

他猛地拔出匕首捅入另一腹侧，毫无犹豫。血液从伤口涌出，一前一后，两洞。刀插着的两处却诡异的没有血迹渗透。

我沉默看着他。

人类脸色苍白下来，对面的唐舞桐也不遑多让。那女孩喊着他的名字，尖叫着哭，下一刀让给我，她叫喊。

霍雨浩却还保持着微笑。他目光凝望那哭泣的美丽女子，好似透过她熟悉的容颜看见了谁，眼神逐渐温柔起来，像是要滴出水。

舞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三！”

我有一个室友，叫王冬。

“四！”

他是我最亲密重要的伙伴。

“五！”

海神缘她展露真容。她是王冬儿，我的爱人。

“六！”

我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她叫王秋儿。她爱我，我却不爱她。

“七！”

我失去了她们。

“八！”

替我找到冬儿吧，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唐舞桐话已说不出了，只疯狂摇头，连龙逍遥也面露感叹之色。

话到此处霍雨浩已有八刀在身，十六个窟窿触目惊心。他全身是血，满面青灰，往昔璀璨的宝蓝瞳孔灰败涣散。他始终凝望着那抹粉蓝的光影，嘴角笑意不曾退却。

他说完了全部的话，就自己喊出了最后数字，把第九刀刺向心脏。

有什么轰然破碎，又有什么瞬息消逝。

他已决意赴死。魂灵各有依托，恩情尽力还清，复仇也无念想，只是责任确实无法，但他真的好累啊。

霍雨浩从不惧怕死亡。

死亡是每个生命的最终归宿。于他而言，这人间也早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闭上了眼睛。

身体在坠落。

不停地、不停地坠落。

有人以微凉指尖抚过他眉眼。

模糊的意识好像因此聚拢清晰了些。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一双鎏金眼瞳。

“……阿渺。”

他喃语，心想莫非他此刻是在梦中？

我垂眸看他，目光淡漠。

“三眼金猊白死了。她献祭救你，就是让你为了唐舞桐送命的？”

他一怔，旋即露出苦笑：“秋儿……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对不起她为我的牺牲。只是，阿渺，好阿渺，我太累了，让我歇会吧。就这一会儿。”

我目光微凝，渐而转冷。沉默不语。

“阿渺。”他却忽然唤我，“为何变幻成我的样子，却又是女性模样？看起来好奇怪啊……”

“你想要男人抱你么。”

我淡声反问。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嘴角抽动起来：“算了，你且当我没说吧……”

眼前的人类虚弱至极。

九刀十八洞，每一刀，那么冷，那么痛。你的血流尽了，你就要死了。

我问他值得吗。

他说不值得，好像还有点亏。但他必须这样做。

“你问心无愧否？”

“有愧。很多。”

他依然苦笑，可那笑中却带着解脱。

“人生来就是要亏欠别人的。欠父母身体发肤、欠师长栽培期许、欠朋友诚真信任、欠千千万因我而死之人性命、还欠好姑娘的芳心错负……阿渺，我愧对的亏欠的太多太多了，只敢求一死解脱推卸责任。”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头没尾的继续说：“起初我只想着变强复仇，可到头来，我根本杀不了他……他为什么就不是个恶人呢……人总想要得不到的东西，像我如今奢求安稳顺遂普通人平凡一生，也只是想想罢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伸手抚摸他额头，淡漠道：“你是死不了的。”

他就笑，笑得整张脸都皱成难看的一团：“那我惨了，会被大师兄他们骂死的。”

我想他是真的了无生志、抛却人世了，快死了还说笑，对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悲怆哀恸，已折磨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否则，又怎会心存了死志，刺下那致命的第九刀。

-未完待续-

还有第九章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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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神佛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