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燃微妙的迟疑没有瞒过身后一左一右的得力干将，霍域几乎一瞬间和龙燃的思路对上，忍不住小声提醒道：“老大，蓝银皇化形是女子……按照她出走的时间来算，这人应该也不是她的孩子。”

龙燃脚步一顿，转身似笑非笑瞥了霍域一眼，再对上破旧小屋门口那男人的目光时，神情从散漫变为认真。

——这人很强，起码是个封号斗罗，霍域和他死斗的话一定会输，加上濯羽倒是能打赢。

但偏偏在这里的还有个自我封印的龙燃，理论上实力超过普通的封号斗罗，可贸然使用力量的代价就是神火焚身，况且三个人协作不够紧密很容易被这人逐一击破。

男人身上的战意并不强烈，比起身上自然流露的霸道刚猛的气质，他出现在龙燃一行人面前显然是谨慎的防备，混浊的眼眸深处如地下岩浆涌流，或许即将爆发。

“……”

在一片相望无言，谁都在等对方先动作的寂静中，气氛剑拔弩张之前，濯羽先摘下帷帽，露出真容以显诚意，眉眼浓中带清，面容明昳姝静，她执着盯视着前方外表与实力不符的邋遢大汉，口中吐露的笃定话语让在场的人表情皆是一变。

“蓝银皇为你献祭了，你做了什么。”

……

和人类打交道属实为难龙燃了，而龙燃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主，于是和名叫“唐昊”的男人商谈的事就交给素来圆滑的霍域和亲切温婉的濯羽来干了。

龙燃……他便蹲在破旧屋子门口，耳边听着屋内三人交谈，手中摆弄着旅途中霍域搜罗到的人造益智玩具。

“阁下暂且放心，我们是蓝银皇的同伴，今日叨扰实有要事相求……”

人类的发展趋势龙燃已经看不懂了。人族和兽族完全是两个生长方向，一个天生智慧，在有限的生命里不断累积实力；一个天生有力，在可以延长的寿命中不断追寻智慧。

两者原本都会在实力智慧相统一时得到进入上界的机会，可龙神陨落之后，避免其残党疯狂报复，掌控上界的人神封锁了魂兽的晋升通道。此后魂兽个体进化，年限晋升……种种皆需要经历九死一生的“天劫”，即便如此，上界的通道也不会为魂兽打开。

“……既然她留下了孩子，我们请求让那孩子跟我们回魂兽聚居地，我们保证他绝对安全的成长环境。而他以后无论是觉醒血脉还是想重返人世，我们全力支持，绝不阻拦……”

龙燃拨弄着木头制的连环锁，心道人类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天生灵智罢了。蓝银皇那么珍贵而纯净的血统，明明也早开了灵智，甚至拥有超出族群的智慧与力量，怎么就栽在了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身上。

如果蓝银皇没有献祭，如果她没有出走十万大山……就冲她身上罕见的“净化与苏生之力”，龙燃也愿意分出所剩不多的神元，替她挡下寿数延长所带来的天劫。

可惜没有如果，蓝银皇被人类势力逼得献祭，只留下了一个血脉杂驳的孩子。

他们来到此处也没有明显感受到蓝银皇的气息，也就是说，那孩子尚未觉醒，此时应该还是蓝银草。

——说不定会被一些生性跳脱的食草动物惦记上。

龙燃漫不经心地组合木头锁，却屡屡差一步才能完全解开，不过他也不恼——人类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会变得聪明异常，尤其是取悦自己这一方面，龙燃从不看轻人类的智慧，即使它让他沦落如此境地。

可无论人族或是兽族，其幼崽都是孱弱的，蒙昧的，他（它）们没有力量，没有知识，没有特点，却容易成为关系相近的人的弱点与束缚。

那个男人对蓝银皇的感情倒是忠贞，龙燃心底冷笑，不过看样子他们的孩子并不讨他喜欢，放任蓝银皇在这种粗陋的环境中自由生长，和对待野草有什么区别！

如果这个想法被霍域听见了，肯定会苦着脸好声好气地和龙燃解释“蓝银皇生命力极强恶劣环境刚好最大限度激发本能”云云，可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灰发中年人正坐在屋内唯二的小板凳上，顶着唐昊凶狠的眼神继续传达濯羽定好的计划。

龙燃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还没有见到那个拥有蓝银皇血脉的孩子，思考方向却已然为他偏移了一些。

屋外的龙燃顺着奇怪的心绪放空思维，他一举一动都背负着“神火”这一重压，“什么都不做”偶尔也是一种抑制神火的手段。他捏着木头锁，泛着金红的手指在上面烙下焦黑的印痕。

屋内的三人气氛焦灼——

唐昊手臂肌肉鼓胀，青筋一条条绽出，一副即将暴起发难的模样；而霍域也不遑多让，他龇牙瞪着唐昊，竖瞳不自觉显现，脚下的影子加厚加深，逐渐在地上游动翻滚、散出许多黑雾状的狐狸头虚影出来。

濯羽站在两人中间，三人呈三角形面对面，她此时紧紧握着拳头，捏得衣料褶皱成团。濯羽面色冰冷如霜，眼中泛起点点涟漪，那是对面前人类的厌恶，显然也气的不轻，但没有像霍域那样失态。

这一看便是谈崩了，彻底的。是故意的，也是不小心的，双方都猛踩对方的雷区。

比如唐昊说“阿银被追杀的时候你们哪去了”的时候，不乐意接这个锅的霍域反驳“被追杀落魄也只是你们实力低微”。

濯羽那个时候本来想提醒霍域地图炮范围太大了，谁知唐昊一怔，怒极反笑“那你们有求于蓝银皇，也是你们主人实力低微”——这一句话直接让霍域两人破防。

“你这愚人——”

霍域一下子站起来，双目几欲喷火，他的声调变得有些尖细，怒声时宛若狐狸在尖啸，“蝼蚁怎么懂主上所承受的一切！”

“那你们就懂阿银吗，你把她，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唐昊不甘示弱咆哮，破旧的小屋仿佛被他吓住，跟着声音微微震颤。

唐昊比霍域略高，体型也大一圈，但霍域背后跟着他动作而立起来的阴影，它们张牙舞爪铺开来，十分唬人，一时间场面呈两方对峙。

濯羽刚开始听了唐昊的话脑子也“嗡”的一声，但她不会意气用事，以免坏了主上的要事。

“两位，请冷静一下。”

勉强压下对唐昊口不择言的怒火，濯羽伸手劝架，柔和的波动从她的手心扩散出来，寒玉色气流转瞬笼罩怒目相视的两人，室内本无风，此时却有如清风拂面。

清润的光芒抚慰着不堪记忆带来的隐痛。唐昊收敛表情，深深看了濯羽一眼，而霍域咧嘴，不满地啧声，总算偏过头去。

“人类，蓝银皇的本体应该在你这里吧。”

濯羽见两人冷静下才开口。经过刚刚那个插曲，她对唐昊的称呼从“阁下”变成了“人类”，但语气还是客气而谦和的。

“蓝银皇那样的存在，即使献祭也会有一线生机。她虽不能为我等主上分忧，我等念同族情谊，承诺把她带回魂兽共主身边，百年之内必然再造她的形体。”

最后一句话郑重而清晰，唐昊神情严肃起来。

“……就是有‘复活’的可能啦。”

灰发男人补充着，打了个哈欠，重新坐回低矮的板凳上，他垂着眼睛无精打采道：“生命之湖加上银龙王逸散的力量，修为可以成倍累积，培植蓝银皇绰绰有余，有直系每天为她输送血脉力量那就更好了……蓝银皇本就是生命力超群的种族，成熟期更为恐怖，只要不是被概念抹杀，什么样的环境都能活下来。”

说着，霍域突然诡异地看了唐昊一眼，“当然，不是孕育过子嗣就是成熟期了，我的意思是，人类标准魂力过六十级才算。”

唐昊：“……”

用不着你说。

·

唐三背篓背着一包腊肉、两串下酒菜和啤酒从村外小路走进村，远远就看见一个少年蹲在自家门口。

这已经快到正午了，清晨唐三吸收完稀薄紫气回来后，唐昊就塞给他一大把零钱，让他买各种东西——东西不多，但要去采买、看顾的地方很多，非常花时间。

“提不动就找老杰克借个背篓。”这是原话。

原本唐三还疑心唐昊是不是故意把他支开，还舍得拿出这么多钱，本来想配合的。又想到啤酒是唐昊的每日必需品，采买耽误不得。一路上使用轻身之法-鬼影迷踪，原本要大几个小时才能完成的采购不到两小时就买完回来了。

现在好像有了答案。

唐三站定在家门口对面的树丛后，借着繁密的枝叶掩去身形，眼瞳泛出紫意，他先是看了看停在村头的敞篷马车，然后小心地打量那个正在摆弄玩具的半大少年。

他们家怎么来了客人……？

虽然唐昊手艺了得，但也仅限于周边村庄的农具订单，打造武器还有更多的需求都进诺丁城去了。

看那马车，不算豪华，可那制形颇有设计感，材质外观朴素但坚固轻便，站在车前不时甩甩尾巴的马匹更是一眼认定良种，矫健而有力。

——家底殷实。

唐三心中得出判断。

再看那蹲在屋前的少年，黑色半长发在脑后随意绑成一束，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深色衣料看上去简单，唐三在紫极魔瞳下却能看到更多细节——精细的绸与珍珠粉混纺，在衣角袖口等地方用金线勾勒出龙鳞一般的暗纹。少年蹲在屋前的阴影里，可到了光下，那身衣装恐怕会泛出低调柔和的、象征高贵身份和深厚财力的光泽来。

少年左耳上还缀着一枚耳坠，款式简朴，几乎就是一个宝石托，主体是深红色的“宝石”——那水滴状的结晶辉射出地火的色彩——地下煤层的火灾能燃灼千年而不熄，焚炽伏流，吞噬潜深的水脉，将大地烧出伤口，让赤红的炼狱重现人间。

而当少年抬眸望过来时，那层次繁丽的、惊心动魄的深红便被一抹耀金色轻而易举压下去了。

诶，等等。

他是不是发现自己了？

唐三睁大眼睛，因为那黑发金瞳的少年直直盯着他，突然露出笑容，继而拍了拍膝盖，朝他招招手。

什么啊。

怎么会被发现的……！

唐三心中震动，他犹豫地从树丛后绕出来，慢慢走近。他迈着步子还在反思自己的隐蔽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被同龄人发现——他要是想藏，村子里人可都找不到他。

走近了才看清楚少年眼底的兴味，那灼灼的金瞳简直要看透他一样，一时间唐三心中某个角落不自觉发抖起来。

但是黑发少年态度很友好，他盘腿坐在地上，唐三注意到地上厚积的灰尘被少年身上浮动的一层气荡开，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他与地面的接触。

少年轻声说：“你好。”

“呃，你好，”唐三纠结一下，回应到。

唐三在屋前卸下背篓，这个熟练的动作由一个单薄纤弱的孩童来做，有些荒诞的喜感。他身上体现出来的老练和通达完全不是一个普通孩童能有的，偏墨蓝的头发和瞳色，一双眼望过来的目光清澈而分明。

唐三：“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你们家大人要找我爸爸？”

头发细软，声音稚嫩。

气息平稳但孱弱，身躯娇小，怎么能平安长大。

龙燃面上挂着笑容，心中好似分裂出另一个个体，随着窜流过骨血的神火，在阴暗面发出低语。

把他撕碎把他烧却把他□□把他□利爪□骨翼□□龙尾钉在□□□——

龙燃压抑着体内剧烈翻腾的神火，恶意、嫉妒和愤怒在他心中混合喷发，又被无形的力量冲撞打散，来回撕扯。他眨眼，辨析着捕获到的气味，把那种奇异的悸动牢牢记住，反复回忆嗅闻。

一个疑问在心中盘旋不散——

蓝银皇的血脉……有这么好闻过吗……？

一边分神，龙燃面色如常，他朝主动坐到自己身边的唐三竖起两根指头。再度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第一，我们不是来找你的人类父亲的。第二，我就是‘我们家’的‘大人’。”

但凡有一个知道龙燃脾性的人在场，恐怕都会忍不住将惊疑的目光投向这个不过五六岁稚龄的混血孩童——这简直是龙燃最“温柔”最“和蔼”的时候！

唐三勉强听进去了，他点头，心想这个年龄的人一般都比较叛逆，嘴硬之类的更是家常便饭，估计是哪里来的富家少爷？

“对了，我是唐三，你叫什么名字呢。”

唐三偏头询问，借这个机会仔细看了看少年的面容，偏僻的村庄不常见相貌如此优越的人，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瞳更是只存在于传说故事之中了，听说这个世界有神明，那么神的眼眸也不过是像少年这般，是光辉流溢的、夺目的耀金色吧？

龙燃又笑，他甚至没有给背后交谈完的三人一个眼神。房门打开，在唐昊深沉的凝视、霍域震撼的表情、濯羽捂住嘴憋回去的轻呼中，他直视唐三的眼睛，在倒影中望见表情愉悦的自己。

“我叫龙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