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敲定了入学事宜，随后就是安排住宿问题了。赵无极吩咐道：“我还有事，小白，你带他们几个入住，明天准备开学。还有那个姓唐的小子，别忘了把你那些小玩意儿收走，省得伤到别人。”

见对方转身便走，唐三忙定了定神，叫道：“赵老师，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一听到他的声音，赵无极就忍不住眉毛直跳，只觉身上的伤疼得更厉害了。

他青年时扬名魂师界，行事一向嚣张无忌，鲜少有吃亏的时候，更别说像今天丢这么大的脸，也是近年来隐居当老师养起了性子，这才没跟这群小家伙较真。但要说真不记仇了，那显然也是不可能的，至少赵无极现在就琢磨着早晚把这小刺猬暴打一顿，让他也感受感受自己的痛苦。

那厢赵无极脑袋里转着歪主意，唐三却浑然不觉。他对长辈从来尊敬有礼，又兼自觉出手有些狠毒，此时便愈发放低了姿态，正色说道：“对不起，赵老师，刚才是我太冲动了，只是您的实力太强，我也只有全力以赴才能勉强应对。我帮您把体内的暗器取出来吧，不然的话，可能会对您的身体有一些不好的影响。”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唐三所使用的龙须针，本身纤细如发，入体后自然与皮肤、筋肉纠结，磁石对其无效，唯有使用特殊手法才能将之拔出；但若时间长了，发金便会与血肉生长一体，届时再想取针，就只能将伤处彻底切割下来了。

赵无极倒没想到他会这样正儿八经对自己道歉，表情里便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利索地捋起袖子露出一处伤痕，“行，你来看吧。”却见他粗壮小臂上，伤处已经高高鼓起，肿块僵硬紫胀，看上去极是狰狞。

唐三见状，出手在肿块周边轻轻按压检查了几下，心中顿时一松，暗道侥幸：‘还好，只是刺伤了皮肤，否则我也无可奈何了。’当下功运右手，快速于伤处皮肤连点数下，令蜷曲金丝复归针形；再以控鹤擒龙劲抹出寸许针尖，捏紧使力一抽，便将一根龙须针完整拔了出来。

他动作已经尽量果断，但单是龙须针变形一节，其痛苦就不亚于生挖血肉。赵无极疼得脸上肌肉抽搐不止，却愣是一声也没有哼，等到唐三拔出所有龙须针时，他身上甚至冒起了一层浓浓的蒸汽，牙龈都咬出血来。

“……可以了。”唐三处理完毕，气色也变得萎靡不少。戴沐白立刻上来搭手扶住他，一边运魂力高声喊道：“奥斯卡，奥斯卡！快点过来，你有生意了！”

在魂力的催动下，戴沐白的声音传遍整座学院，过不多时，就有人急匆匆从上一关卡处跑了过来，“来了来了！生意呢，生意在哪里？”带着几分激动的柔软声音由远及近，来人满脸络腮胡迎风招展，桃花眼闪烁喜色，正是先前同众人有过一面之缘的香肠专卖摊主。

“戴老大，你叫我啊？”奥斯卡连推车都没带，脸上快笑出了一朵花儿来，直到跑到近前才注意到了边上狼狈的考生们。“哟，又见面了。戴老大你今天吃炸.药了，怎么把他们打得这么惨？”

他不提还好，一提赵无极的神情就越发不自然起来，戴沐白忙对他使了个眼色，道：“少废话，你快点弄几根香肠出来，回头找我结账。”

奥斯卡察言观色，立刻意识到这其中有隐情。他可不敢捋赵无极的虎须，话锋一转揭了过去，“成，还是老价格啊。老子有根大香肠。”说着两手一搓，掌心粉色光芒氤氲闪动，很快化作一根香喷喷的香肠。

戴沐白朝众人解释道：“这家伙就是魂咒恶心了点，但是香肠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他这第一魂技有加速恢复魂力和体力的作用，对于伤势也有一定的治疗效果，正好适合你们现在。”

香肠倒没什么，但唐三只要想到奥斯卡那句倒霉魂咒就头皮发麻，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了，我没怎么受伤，只是有点脱力了，休息一会就好。”说完直接盘膝而坐，运功调息起来。

姬夜冰倒没什么抵触心理，道了声谢后接过香肠；赵无极还额外要了根解毒的腊肠，这才转身走了。

目送着赵无极走远了，奥斯卡才敢小声问戴沐白：“这是赵老师干的？他没事跟一群新生过不去干嘛，来大姨妈了？”

戴沐白嘿嘿冷笑了一声，“你有本事大声点说，看赵老师来不来拿你泄火。”

奥斯卡：“……我是嫌命长吗？”

“那你说个屁。”

奥斯卡：“……”戴老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很容易被人套麻袋的。

奥斯卡很快回去继续摆摊，其余人则又原地休整了一会。少顷唐三收功起身，见众人仍在等候，面上不禁露出一丝歉意。

“抱歉，我耽误大家的时间了。”他扶起犹自昏睡的小舞，见她仍没有醒转的迹象，目光下意识转向姬夜冰，“小舞……”

“睡一觉就好。”姬夜冰漠然回答。

唐三微微一怔，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态度变化。

‘……我哪里惹到他了么。’他有些奇怪，又不好问什么，沉默一瞬后屈身把小舞背起来，主动找戴沐白转开了话题，“戴大哥，我们先去宿舍吧。这里我回头再来收拾。”

戴沐白点头，“行，大家跟我来。”他带头往东面校舍区走去，几位新生紧随其后。只是姬夜冰腿上有伤不方便快走，路上自然而然落在了最后；不多时宁澈也放慢脚步同姬夜冰并行，眯眼打量着他的神色。

“我记得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唐三吧。”他慢吞吞地说，目中隐有探究，“所以你现在这算什么？自讨苦吃？”

要知道，不动明王再怎么凶名在外，毕竟身为老师，本来就不可能对唐三下杀手，最多不过吃点苦头；且彼时考核临近结束，姬夜冰插不插手对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反而一旦插手，以他精神系魂师的特殊性，必然会遭到不轻的反噬。

舍己为人，为的还是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宁澈可从没看出对方有这么无私。

姬夜冰并不回答，只冷淡道：“与你无关。”态度似乎疏离依旧，宁澈却捕捉到一丝未及掩饰好的波动。

‘看来他真的很在意那个唐三啊。是发现了什么吗？’

宁澈若有所思，许久才轻笑道：“好吧，那就与我无关。祝你好运？”说完，他加快脚步，重新走到了前面。

“……”

姬夜冰微微阖目，意念无声沉入识海深处，却见晦暗海潮翻卷不休，而深渊之下、阴影长眠，仿佛她从未苏醒过。

唯有那一声摄人心魄的笑，依然回荡在脑海中，久久不绝。

【他是特殊的。】她缓缓说，意味深长。

头痛欲裂，姬夜冰抬手摁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眼前忽而浮现出自己离开前一夜的景象来——

“你想去上学么？”那个人俯身问他，半面侧脸深入夜色，修长身影如覆霜雪。

他看不清她眉眼间的神情，却知道对方从始至终都不需要他的回答。

“——去天斗吧，”于是漫长的沉默后，那人终于微笑，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像是愉悦，又似有哀怜。

“那儿有个叫做史莱克学院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所以，这都在您的预料中么？’

联想起戴沐白的重瞳、唐三的小锤子和小舞身上的异样，姬夜冰忽然感觉到一阵茫然。

校舍区离第四关考核的场地不远。约莫走了五分钟，众人就看到了正前方的一小片木屋。

“这边是男生宿舍，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女生宿舍还要左转三十米。”戴沐白一边走一边向几位新生介绍，“原则上是两人一间宿舍，不过我们学院人少，加上你们也就七个，所以规矩没那么多，如果跟别人住不习惯的话，自己一个人住也可以。”

“目前男生宿舍这边，刚才的小奥和另一个学员住一间，我住一间；你们三个想怎么住，自己商量一下。”

几人互看一眼，心中各有计较。唐三正待开口，不想宁澈忽然抢先一步，笑吟吟朝戴沐白问道：“我想和戴学长住一间宿舍，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声“学长”叫得柔软又亲昵，戴沐白却脚下一顿，莫名有些背后发毛，“……当然不介意。”应该……是错觉吧。戴学长不太确定地想着，下意识对小学弟露出人模狗样的微笑。

——虽然已经知道宁澈是男孩子，但这张脸真是总能让人忘记他的性别呢。

宁澈笑意愈盛，又转头问唐三，“唐三，你介意跟小姬一起住么？”

唐三：“……我是不介意，但是小姬……”

“小姬当然也不介意啦，不信你问他。”宁澈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投向犹自出神的姬夜冰，“小姬，你觉得呢？”

“小姬？”

姬夜冰霍然醒转，长睫无意识垂落下来，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淡的青影。

“可以。”他说。

唐三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那就这么定了。”戴沐白一锤定音，正巧前头也到了目的地。众人于此分别，戴沐白自领着宁澈去两人的宿舍；剩下唐三背着昏睡的妹妹，与姬夜冰在门前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我先把小舞送去她宿舍。”短暂的尴尬后，唐三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伤在腿上，今天最好尽量少走动，要不要我给你带点吃的回来？”

“不用。”姬夜冰断然回绝。顿了顿，似是觉得自己态度过于生硬，他又语速极快地补了一句，“……谢谢。”

不知为何，看着少年这副几乎称得上如临大敌的模样，唐三忽然有点想笑。

‘我也没那么可怕吧。’他好笑地想，终归没有点破对方的僵硬，背着小舞走向女生宿舍。

姬夜冰松了口气，抬手打开了房门。淡淡的陈腐气扑面而来，十几平米的空间内，靠墙摆放着两张单人床，上头还铺着整齐的被褥。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有了点“要和别人同处一室”的实感。

姬夜冰微微抿唇，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明亮温暖的阳光盈满一室，而后终于能把自己摔进床里，疲倦地闭上眼睛。

‘无所谓了。’他对自己说，‘我只是来上学的……而已。’

……

等唐三忙完所有事情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隔壁床位的姬夜冰正在休息，他小心关好门，轻手轻脚去了盥洗室洗漱。并不知道，门扉掩上之时，本该沉睡的人竟倏而撩起眼睫，清明地扫来一眼。

天色渐渐转暗，朦胧月光倾垂而下，村庄里的人们也陆续陷入了安眠。万籁俱静中，一道漆黑身影似游魂般浮现，无声无息走进了史莱克学院的校舍。

木门无声开启，黑衣人一步迈出，人已飘至床边。视线触及正熟睡的唐三时，他混浊眸光蓦地闪烁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抬手，似乎是想摸摸少年的发顶；然而手伸至半途，却半晌没有落下去。

黑衣人无声叹了口气，身形腾起，轻飘飘落到另一张床边，若有所思打量着姬夜冰的面容。再过片刻，黑衣人悄然离去。

木门重新合拢，房间里复归于一片寂静。姬夜冰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只觉得今夜怕是再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