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出生在虔诚的天主教家庭,双双选择了圣职的神父兄弟睁开眼。在吕德斯海姆做本堂神父的那一位先张口:“还好你没有离开,殿下,否则我和我的兄弟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
希尔维娅露出一个难得的真挚笑容:“我是不是让您二位久等了?”
“完全不着急。我们今天一起去看了苏联人的放映会,实话说,很受感慨。”那位吕德斯海姆的神父继续说,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但我想,我们也是时候走动走动了,在这儿我睡得有点僵硬。”他说着拿起一只手提箱。
斯文森见状,向希拉克神父伸出手:“我帮您拿吧,神父。”
希尔维娅张了张口,想要拦住他,但还没有说出话,斯文森已经接了过去。他一下子被这个箱子的重量惊讶到了:“什么东西这么重?”
希尔维娅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包含着某种斯文森无法体会的情绪。斯文森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是你的?不会吧?”
“是的。”希尔维娅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她别过脸,把眼泪憋了回去,“烦请你帮我拿着了,亲爱的斯文森。”
“为女士效劳是绅士的责任,何况是你,我亲爱的凯瑟琳。”斯文森嘻嘻哈哈地和她开着玩笑。
不过,一到她的房间前,他就飞快地把箱子放下:“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显然是看得出她心情不佳,他又补了一句:“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凯瑟琳,你知道我的电话。”
希尔维娅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即将发生——吕德斯海姆的希拉克神父曾经目睹她被盖世太保拖出教堂,柏林郊外的希拉克神父主持了她和施季里茨的婚礼,还参与进了纳粹寻找和平的事业。他们俩在一起,几乎能知道她全部的故事。
她抿了一下嘴唇,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这是我的东西,希拉克神父,但我可否知道......是谁交给您的?”
“您的丈夫。”吕德斯海姆的希拉克神父叹了口气,“请您原谅,那个时候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绅士走进我的教堂,然后请求我,是否能让他休息一晚。那是四月三十日,战争胜利之前,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您的丈夫,而且,是解救了我们亲爱的妹妹和她的孩子的人。”
希尔维娅对他最后的一句话一无所知:“您说什么?”
沉默已久的,柏林郊外的希拉克神父开口:“是的,如果您记得的话,我曾经被派往瑞士寻求和平——那是奉了党卫队的命令,在威胁之下去的。他们用来威胁我的,就是我妹妹和孩子的性命。”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她还记得这件事情,施季里茨告诉过她,希拉克神父是“屋顶”,是用来遮掩纳粹的真实意图的:“后来呢?”
“您不知道吗?”吕德斯海姆的希拉克神父开口,“是您的丈夫到瑞士去找他,告诉他妹妹已经被解救的消息,并请求他在战争结束之前留在瑞士。”
他暗示自己的弟弟,后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照得不太清楚,但依稀能看到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样子,反面则是一行字,有别于施季里茨平时的字迹。
希尔维娅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施季里茨用左手写的。那是战争结束前的半个月,施季里茨正游走在鲍曼和希姆莱之间,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悬崖。但他还记得希拉克神父的妹妹和孩子。
“您的丈夫是个伟大的人。”吕德斯海姆的希拉克神父低声道。他的弟弟点了点头。
“我知道。”希尔维娅叹了口气,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你们所说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他是个伟大的人、品德高尚的人,保护了很多无辜者和反法西斯人士,哪怕他自己以身犯险,也在所不惜。”
希尔维娅的声音变得哽咽了起来:“可是......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是不是还活着?”
曾经给她主过婚的希拉克神父抚了抚她的肩:“不要哭,公主殿下,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吕德斯海姆的希拉克神父叹息了一声:“我早上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除了这个箱子,就是一份放在风琴上的乐谱,上面写着《赠给希尔维娅的圆舞曲》。我试着弹奏过,是一首很美丽的曲子。”他把一只牛皮纸袋递给希尔维娅:“我想这应该也给您。”
“谢谢你们,神父们。”希尔维娅擦了一下眼泪,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我很抱歉......”
“神父的职责中,有倾听这一项,殿下。”吕德斯海姆的希拉克神父低声对她道,“更何况,您的丈夫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希尔维娅摇了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等到两位神父起身告辞之后,她才敢打开那只手提箱——斯文森觉得重,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里面是满满的黄金。
希尔维娅回忆起她和施季里茨分别的那天,在她家的宅邸前,他们互相告别。她故意把这只箱子留在施季里茨的车上,就是为了有一天,等到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可以用这些黄金买自己的命。但他把这些都还给了她,为什么?
她不敢想原因。
希尔维娅拿起那只牛皮纸袋,从里面倒出一份曲谱,她随意地翻了翻曲谱,突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洗好的照片——照片最中央的是身着礼服的她和施季里茨,花瓣飘散在空中,却没有挡住他们的面容。
和她的记忆不同,他们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紧张或害怕,只有含情脉脉的目光和甜蜜美丽的笑容。
希尔维娅想起那位不幸的,应该是来拍摄下一场婚礼的摄影师,他在意外中为他们留下了唯一的记录。她以为这张照片会连底片一起毁掉,但现在,它又出现在她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灵光划过了她的脑海:
上一个把自己写的曲谱留在吕德斯海姆的,是希尔维娅自己。那是她用自己颇为得意的加密方法写出来的遗嘱。
施季里茨曾经在之后告诉过她,他逆推出了加密人的加密方法,找到了她的母本,解出了她的内容,他还说:“加密人必然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
希尔维娅站起来,在抽屉里摸出钢笔和草稿纸。是的,通过逆推出的加密方法重新加密,并非不可能。但是要在短短的一夜时间里,写好文字、加密、重新排布,让它成为一支圆舞曲,这只有极少数天才才能做到。
希尔维娅着手将那些不规整的黑色音符变为简谱,再改写为四组数字,最后是对照母本——在她房间的桌上,恰好有一本歌德的文集。
她颤抖着把那些数字拼接起来,然后是文字,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施季里茨是个天才——只是他身上带有的某种东西太沉重,把所有天才的光辉都压抑在了沉默的表象之下。
现在,她知道了这种沉重的来源。
“吾爱:
在面对我不可预料的未来之前,我只有很短的时间来给你写信。
我很想花点篇幅来告诉你我的家庭,说一说我那个出过十二月党人的家族,说起我出身贵族,成为大学教授,又成为流放犯,最后被高尔察克绞死在西伯利亚的父亲。我的菲利克斯叔叔,被称为‘红色骑士’的捷尔任斯基。还有我的母亲,像另外一位沃尔康斯卡娅夫人一样,追随丈夫从彼得堡到西伯利亚去的女性......
但我没有时间了。我只说:我出生在俄国,在瑞士受教育,在苏联选择了我现在的道路。之后,我受命辗转在远东和法国完成自己的任务,最后来到德国,假造自己的身份,成为我母亲在战争中死去的兄长唯一的儿子。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没有时间解释我所做的一切,我只能告诉你,在你告诉我:‘我相信你。’的那个夜晚之后,我没有对你说过谎——但我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怎么能这么做?
我是我的同志们之中,最为幸运的。我即将看到胜利的旗帜,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早已埋骨在了异国他乡,还有人死在自己人的枪下。
此时此刻,我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我依然爱你,这无需隐瞒。现在,我要做一件我从未做过的自私之事:‘凭借我对你的爱请求你幸福地活下去。’
我请求你,幸福地活下去。”
希尔维娅的泪水滴在了纸上,她手忙脚乱地拿起手帕擦去,好不让这宝贵的曲谱沾上水渍。拭去泪水之后,她抬起头,天边已经开始泛白,一道阳光从窗帘之间透进来,照出飞舞的尘埃。
在泪眼朦胧之间,她透过尘埃看到施季里茨的身影。初生的阳光从被手枪击碎的彩绘玻璃的位置照下来,他飞快地在五线谱上画了最后一个音符,然后用花体签上了“马克斯·奥托·冯·施季里茨”的名字。他抬起头,望着那条光柱,又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那行名字划去,签上了一个新的名字:
弗谢瓦洛特·弗拉基米罗维奇·沃尔康斯基。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这些墨迹未干的曲谱之间。然后他站起身,走出了教堂的大门,走进了无法被看清的未来。
希尔维娅突然就明白了他身上那种傲气从何而来,那并非是傲慢或是骄傲——而是一个潜伏二十余年的孤胆英雄身上所特有的傲气。
几乎所有的伏笔都会在这里得到验证。
如果大家注意得到的话,施季里茨的“祖国”和“德国”是混着用的,他从来没有说“祖国”就是“德国”,他的祖国需要他和德国需要他是不一样的两件事情。而他也确实认为没有希特勒会对德国更好。
以及:本文从来没有正面写过施季里茨的心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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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第 2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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