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小心地抓住了他的手,跟着他顺着人群往音乐厅里走去。来看音乐会的大部分是军官,他们穿着笔挺的军装,勋章在胸前叮当作响。还有一些贵族和官员,他们的晚礼服夹杂在一片灰色的军装里显得颇为显眼。
“施季里茨!”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存大衣的时候,希尔维娅听到有人喊了施季里茨的名字。
那个声音有点像冯·克拉姆男爵,希尔维娅几乎僵住了——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和罗玛莉等人解释这个尴尬的情况。更别说罗玛莉还一度想把施季里茨拉到反希特勒组织来!
施季里茨很自然地挽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向声音的方向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身着晚礼服的绅士,他留着军人似的胡子,走路时脊背挺直,颇为僵硬,好像穿的不是一件晚礼服,而是一件军装。
希尔维娅惊讶地认出,这就是德国的经济学天才,曾经担任帝国财政部长和德国银行行长的沙赫特博士——正是他的种种努力,解决了第三帝国的财政危机。
“博士。”施季里茨颇为恭敬地向他点了点头。
沙赫特博士热情地和他拥抱了一下:“你在柏林怎么样?施季里茨?啊,给我引见一下你身边的这位漂亮的女士吧。我太久没来柏林了,对年轻的女演员们不太熟悉。”
希尔维娅不由得笑了一下,虽然沙赫特是拯救德国经济的功臣,但由于反对希特勒的扩军协议,他已经被免去了职务。虽然他还是担任着纳粹的“不管部长”,但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汉堡郊外的庄园里躲避战争的硝烟。
施季里茨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博士,这是祖·夏彦-威廷根施坦因公主。”
“抱歉.....”沙赫特面露尴尬,他其实是想夸奖希尔维娅的美貌——他几乎把她当成他少年时看到的浪漫小说中走出来的神女,但由于希尔维娅的贵族出身,让这样隐晦的夸奖显得有些奇怪。他低头吻了希尔维娅的手:“我听闻您的家族一直在瑞士。”
“是的。我半年前搬到了德国。”希尔维娅点了点头。
“欢迎,欢迎。”沙赫特低头吻了希尔维娅的手,他出生在第二帝国时代,作风还是颇为老派,“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德国该多美妙啊。”
希尔维娅对这位传奇人物有极大的尊重:“是的,博士。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她看了一眼施季里茨,在纳粹的规则里,这已经是“失败主义”言论了。
她知道施季里茨并不完全相信纳粹的信条——他和她的很多贵族朋友一样,是出身在世代从军的贵族家庭的军人,根据家族传统走向了军旅。
施季里茨点了点头:“博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是不是该入场了?”
“是的,是的。”沙赫特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享受音乐会吧,殿下。好好表现,施季里茨。”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关照一位自己的晚辈,好好表现,别丢脸。而后带着一副感慨青春的模样,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希尔维娅又打量了一眼施季里茨,她想到了施季里茨平素那种高贵、冷峻、沉稳的作风,很难想象他被长辈关照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和沙赫特博士这么熟悉,施季里茨?”
“我之前在德国经济部工作。”施季里茨道,“你知道,我在慕尼黑大学拿到了数学和物理学的学位。而沙赫特博士也在慕尼黑大学求过学。他是我的学长。他在经济部大展身手的时候,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他们一起坐在人头攒动的大厅里,富特文格勒的指挥极有魅力,让人很容易就沉浸在音乐之中。希尔维娅尽量地让自己思考音乐和演奏,忘记自己正在烦心的事情。但她还是无法享受这场音乐会的魅力。
她有些窘迫地看着施季里茨那高贵英俊的侧脸,祈祷他不要察觉自己的异样,但由于她的目光停留得太久。施季里茨反而转过头来看她,对她做了个口型:“怎么了吗?”
“不....我很抱——”她话没有说话,施季里茨已经拍了拍她的手:“没关系,希尔维娅。不用这么拘谨。”
施季里茨纵容了她的沉默和不在状态,于是希尔维娅放心地发起呆来,直到散场时,她也是沉默着起身,跟着人群向场外走去。直到她在上楼梯时,被身后的一个军官踩住了裙子。
她的手上陡然一松,施季里茨已经被人群裹挟着走了出去,她自己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在楼梯上。
“希尔维娅!”她听到施季里茨在人群中的声音,但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
“抱歉,小姐。”身后那位军官慌忙扶了她一把,这是一位党卫队一级小队长,颇为年轻,他在看到美丽的希尔维娅时,他不禁咽了一下口水,“我很抱歉。”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不,没关系。”
那位小队长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到了大厅外,没有看到施季里茨:“您,您需要我送您回去吗?小姐。”
“不。”希尔维娅摇了摇头,“我知道我的朋友在哪里,谢谢您。”
“可是.....”小队长踌躇了一下,想告诉她这里没有看到。但希尔维娅已经转过身去,走向了另外的方向。
“等一等!”小队长在她后面喊,“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希尔维娅。”她转过身去,向那位小队长报了个名字,而后向爱乐大厅外的一片花圃走去。果然在花圃中的凉亭下找到了施季里茨。
或者说,在一片霜雪覆盖的枯枝之中,她只看到了施季里茨。
“希尔维娅。”施季里茨看了她一眼,没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希尔维娅看着他的眼睛,带着一点欣喜的语气:“我知道你在这里,施季里茨。我知道。”她坚持用着肯定的“知道”而不是更为谦逊的“猜测”。
施季里茨知道她是在一种相当游移不定的糟糕心情里,找到了一件可以肯定自己的事务,他露出一个笑容,放柔了语气道:“是的,希尔维娅。我在这里。现在,我们走吧。”
希尔维娅挽着他的手,向他的车边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心情好了一些,好像在诸多不确定的未来和可能性之前,抓住了那个肯定的选项。
他们去接了艾玛,开向了回家的路。在漫长的旅途中,艾玛倒在后座上,打起了盹。希尔维娅目光盯着窗外,开出了车水马龙的柏林之后,外面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星星在远处闪着光芒。
“希尔维娅。”在看见威廷根施坦因家族乡间别墅的轮廓时,施季里茨忽然开口道,“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特别善于言辞。”为了照顾艾玛,他特别压低了声线。
“嗯?”希尔维娅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把自己的思绪从窗外收了回来。
施季里茨继续说:“不论困扰你的是什么,我都相信,它一定让你很痛苦。我想告诉你,如果一直看着眼前的痛苦,它会迷惑你的眼睛,让你失去理性和判断力。”
希尔维娅看了他一眼,他的面容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无奈地笑了一下,事实上,很久以来,只有她的极少数家人才知道她那温柔的外貌包裹下真正模样:智慧是她永恒的追求,理性是她生活的准则,准确的判断是她赖以生存的基础。
而现在,眼前这个神秘的党卫队军官,已经逾越了她大部分朋友对她的了解界限——这并不特别奇怪,她知道自己了解的施季里茨,也一定比他的大部分朋友接近事实。不过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尴尬或是窘迫,甚至还觉得有点欢喜。
“唉,施季里茨.....”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忽而带着一点嗔怪说道,“你一定要这样说出来吗?你要知道,我可很少,很少让人发现这一面。它是个秘密。”
施季里茨笑了一下,他知道希尔维娅刻意用这种调笑的语气来说这样一个事实:“那你或许早就应该在和我下棋的时候,把棋风改得温柔一点。”
“不可能。温柔的棋风对上你的进攻性下法,早就被吃得一个子也不剩了。”希尔维娅转而和他讨论起国际象棋来。但没说几句,车就停了。
艾玛被车子的突然停止惊醒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殿下?我们到了?”
“是啊。”施季里茨替女士们拉开了车门。
艾玛谢过他,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子里。她又度过了一个颇为愉快的新年。
“新年快乐,施季里茨。”在施季里茨送她走上最后一节台阶时,希尔维娅忽而道。
“新年快乐,希尔维娅。”施季里茨回应道,“我会珍惜的。”
希尔维娅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她知道施季里茨未尽的话很多,而每一个未尽的词汇,都是他的承诺。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和自己的朋友挥别。
几天后的中午时分,邮递员送来一个有些分量的包裹,艾玛兴冲冲地把它从楼下带到希尔维娅面前:“是不是新裙子?殿下?”
“我想不是。”希尔维娅并不记得有人要给她寄东西,她拆开来后,发现里面是一叠文件——德国从1928年开始,到1936年的经济情况简报。
希尔维娅被吓了一跳,这种文件应该是纳粹帝国内部流传的材料。她拿起文稿,才发现一张卡片压在了最底下:
“新年礼物,希望对你的研究有帮助,施季里茨。”
她笑了一下,对满脸期待的艾玛说:“好啦,不是新裙子,你可以去做事了?”
“啊,是那位军官给您的?所以您不想给我看?”艾玛点了点头,“反正我也看不懂,算了算了。”她对希尔维娅暧昧地笑笑,就离开了。
希尔维娅坐下来,开始研究这些复杂的数据,在翻到一半的时候,忽而掉出了一张便条。她扫了一眼那张便条,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感情线苦手如我。
“不管部长”是一个专门的职位,“不管”说没有专门管的事务,也就是啥都管。不过沙赫特的真实情况接近字面意义,就是“啥都不管”。嗨,怎么有点像绕口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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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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