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看到她的兄长海因里希站在一片浓密的晨雾里,身后是一片看不清的灰败。
他穿着整齐的军装,但脸色惨白,神情悲伤,盯着希尔维娅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哥哥?”希尔维娅想去拥抱他,当她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海因里希带着一点怜悯的情绪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挪动步子。她的手得以从他的身体里串过,于是之前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重新上演:
海因里希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希尔维娅想要说什么,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只能发出哽咽一般的抽气声。海因里希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就像以前一样,可他的手顿在半空,没有落下来。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放下了自己的手:
“我很抱歉,亲爱的希娅,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没办法再保护你了。”
希尔维娅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又觉得眼前突然迷蒙一片,她胡乱地抹了一下眼睛,但没有止住自己的悲伤,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不要太难过了,希娅。我会在这里等你的。”海因里希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等到天命降临,你我重逢的那一天。”
“现在,回去吧。亲爱的。”
他说完话,即将退入那一片浓雾之中。希尔维娅开口叫住了他:“哥哥!”
海因里希站在原地,用那双和她相似的海蓝色眼睛盯着她,笑容温文尔雅:“怎么了吗?”
她止住悲伤,红着眼眶,对着海因里希嫣然一笑:“不要向我道歉,哥哥。”
她笑得更灿烂了些:“你一直是最好的哥哥。我没办法期盼比你更好的哥哥了。”
海因里希看着她努力做出的笑容,也不由得笑得更加真诚起来,带着几分欣慰的意味。他抬手虚环了一下自己的妹妹,又伸手在她头上做了个揉揉头的手势。
希尔维娅看着他,想要把这张面容定格在记忆里,而后周围的浓雾涌上来,瞬间把她带回了一片黑暗之中,渐渐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感受到微风的吹拂,光线的刺激,还有有人在身边的感觉。
希尔维娅睁开眼,看到另外一位身形挺拔,金发碧眼的空军飞行员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兰特少校。”
赫尔穆特·兰特惊讶地合上了手上的《圣经》,站了起来:“上帝保佑,威廷根施坦因小姐,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
在医生给她检查身体的时候,希尔维娅瞄到了他记录板上的日期:“今天是25号了?我睡了这么久吗?”
医生瞪了她一眼:“您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小姐,应该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一次是您的命大,不然您就醒不过来了。”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她是个早产的孩子,自小就被疾病困扰。不过她还没有说话,赫尔穆特·兰特已经把话抢了过去:“实际上,威廷根施坦因小姐,你是休克了,刚刚从那两位外交官那里得知情况的时候,把我和艾格蒙特都吓了一跳。”
希尔维娅知道他有意在转移话题,好不引起她的悲伤,也就顺着他的意思问了下去:“艾格也来了吗?”
兰特曾经和艾格蒙特·祖·利普-维森菲尔德亲王在一起工作过很长时间,是很熟悉的同僚。兰特对艾格蒙特的称呼比对海因里希要亲近许多,他点了点头:“我们一起从荷兰飞过来的。他现在在去瑞士的路上,他去通知您和威廷根施坦因的家人。”
瑞典大使安特南和瑞士的外交官提诺一起出现在了病房门口,面带喜色,显然是刚刚知道了希尔维娅苏醒的消息。兰特向他们点了点头:“我去给艾格蒙特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希尔维娅从床上坐了起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大使先生,提诺。”
安特南把手上的文稿卷了又卷:“您醒过来真是太好了,我们......我们一度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古斯塔夫亲王。”
“那是什么?”希尔维娅问他手上的文稿。
“嗯.....那位发现您兄长尸体的格哈德·凯泽博士所写的死亡证明。我本来打算直接给您的父亲的.....”安特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在希尔维娅的目光注视之下,把那卷文稿给她递了过去。
希尔维娅接过了那张纸,她有那么一瞬间有种超然的感觉:原来一个人在世上存在的痕迹,到最后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但她又不自觉地发抖,她的兄长在死前究竟经历了多少痛苦,她恐怕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
而后她看到了那些文字,她受过的医学训练让她从那些伤口上完全地还原出了那天晚上的场景——在机舱舱盖飞出去之后,生与死之间的边缘挣扎的海因里希一开始选择了迫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改变了心意,他可能是从飞机上跳下时被机尾撞到了头部,没有打开降落伞。最终在德国的寒冷冬夜里,迎来了死亡。
希尔维娅脑中一片轰鸣,她想起了那个暴雨的夜晚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她惊讶地抬起头,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赫尔穆特·兰特的目光:“你看起来很,奇怪?发生什么了吗?威廷根施坦因小姐?”
希尔维娅苦笑了一下:“兰特少校,我要怎么说呢?在我不自觉的情况下,我已完全地体会过了我兄长曾经体会过的痛苦?”
兰特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这或许是上帝的安排。是上帝让您分担这种痛苦,好让您的兄长在安睡中去往天堂。”
希尔维娅笑了一下:“我希望是这样。”兰特还没有来得及接话,又有一个电话把他叫离了此地。
安特南向希尔维娅点了点头:“兰特少校据说要出任很重要的角色,他忙碌是应该的。好了,希尔维娅,我是来向您道别的,我现在要回柏林处理一些工作,亲爱的希尔维娅,如果您需要,您知道我在德国的住址。”
“谢谢您对我的帮助。”希尔维娅向他点头。
安特南走了过来,吻了她的手,而后向她欠了欠身,就离开了这里。
提诺则坐到了之前兰特的位置上,他压低了声音道:“马森上校要我向您致以问候,殿下。还有,他要我把这件东西转交给您。”希尔维娅感到他往被子底下塞了一本东西——是新的护照和离境签证!
“代我谢谢上校。”她小心地握住了那本小小的册子,“也谢谢您,提诺。”
“在您离开德国之前,我都会陪着您的。”提诺低声道,“马森上校并不信任德国人。”
兰特再次出现在病房外,他带回来了另外一个消息:“刚刚空军司令部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海因里希的葬礼不能在这里举行,因为这里不是战区。他们把葬礼定在了荷兰的迪伦,在我的空军基地附近。我已经向他们申请,作为护航飞机一起前往迪伦。”
他曾经是海因里希的上级,也是著名的空军英雄,由他执行护航任务,是一位空军飞行员的荣耀。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谢谢您,兰特少校。”
兰特向她笑了笑:“其实,是我要谢谢您.....嗯,您知道的,我兄长的事情。还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威廷根施坦因小姐,你可以跟着我的飞机一起去。”
提诺和希尔维娅一起惊讶地看着他,看上去他只是做了一个无辜的建议,对希尔维娅的尴尬处境一无所知。
希尔维娅回忆了起来,在年前海因里希的那次冒险里,赫尔穆特·兰特是唯一的知情人。他很清楚希尔维娅的处境,也很清楚他们兄妹为此做过的努力。他曾经为了掩护海因里希作伪证,现在是他要亲自做一件海因里希没有完成的事情了——送希尔维娅离开德国。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海因里希被放在一具密封好的棺木里送上了飞机。在目送他远去之后,希尔维娅和兰特一起来到了荷兰——名义上的中立国家,实际上的德国仆从国。在那里她终于再度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古斯塔夫亲王和瓦尔曾嘉王妃,还有她和海因里希的长兄路德维希,大嫂玛丽安妮。自从前一年的夏天别过,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给了他们力量,让他们得以面对家人离去的事实,但饶是如此,举行葬礼的时候,瓦尔曾嘉王妃还是哭倒在了古斯塔夫亲王身上——在所有的孩子之中,她对海因里希倾注了最多的爱。
而赫尔穆特·兰特和艾格蒙特·祖·利普-维森菲尔德亲王则一左一右地站在了希尔维娅身边。同为夜战空军飞行员,他们很清楚明天和死亡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来。所以挚友生前的嘱托就显得极为重要——海因里希曾把自己的妹妹托付给他们。
海因里希大队的飞行员们替他抬了棺,他最终葬在军人们中间,坟墓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送走安慰他们的亲朋,希尔维娅去了海因里希的房间,替他收拾遗物,这是一件让人心碎的工作,她不忍心留给他们的母亲去做。
希尔维娅看到海因里希的相册里:他们的合影、还有家人们的合影,还有他去世前几天刚刚拍的照片.....都是带着笑意,一切都那么鲜活。不由得停下动作,想要抚一抚兄长的面容,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有人的马靴声。
她以为是空军飞行员来催促她,立刻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把剩下的工作都做好,口中应答着:“请您等一等,我马上就好了。抱歉——”她看到来人,话语戛然而止。
来人她并不认识,但他穿着笔挺的党卫队黑色军装,胳膊上带着红色的万字袖章,身材高大,黑发绿眼。他很自然地向希尔维娅打了个正立,微微低了低头:“很高兴见到您,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我是费舍尔,您的新司机。”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切属于海因里希的东西都已经被拿了下来。于是笑了笑,走到了希尔维娅的面前:“我想,您的任性在参加完您兄长的葬礼之后,就应该到此为止了吧?是时候回德国了。您认为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