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没有想到施季里茨真的会拆她的收音机。
且不说她的收音机运行良好,所谓“没有声音”只是个托词,就看看这滑稽的场面吧:一位贵族出身,举止优雅,衣着考究的绅士,脱了自己的西装,挽起洁白的衬衫袖子和都是油污的收音机打交道。
不过,希尔维娅确实知道一些贵族对机械设计有“雅好”。他们就是喜欢那些设计精密的小玩意儿,以至于沉迷收集机械木偶、钟表一类的东西。她在瑞士见过很多这类人。
她在厨房里找出几条蓝色的围裙,递给他一条:“别把您的衬衫弄脏了。”
“应该不至于,这只是个小工程。”施季里茨抬头看她,发现她也穿着类似的蓝色围裙,“您这是要干什么,希尔维娅?”
希尔维娅理直气壮:“做饭啊?您不饿吗?已经六点半了。”
“您会.....做饭?”施季里茨楞了一下,他实在没法想象希尔维娅这种出身在贵族家庭的小女儿会做饭——极少有贵族把烹饪作为自己的爱好,毕竟和灶台、油烟打交道实在是太有损她们的美丽容貌了。
“放心吧。我不会把厨房烧了或者炸了的。”希尔维娅颇自信对他一挥手,回厨房了。
施季里茨叹了口气,看来他最好是快点,以便早点出手挽救厨房的悲惨局面。
不过,等到他重新让收音机里传出瓦格纳的旋律时,希尔维娅已经端着沙拉走了出来:“希尔维娅,我有件事情要告诉您。”
希尔维娅把盘子放在餐桌上,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您知道,这座别墅很有年头了,也没有经过大整修。所以,如果盖世太保要安装窃听设备,最好就是放在这个收音机里。”施季里茨走到她身边,向她摊开手,一只沾满油污的微型录音机躺在他掌心。
希尔维娅皱了眉:“看起来它已经停止工作很久了?”
“是的,至少是一年之前,期间没有人换过里面的磁带。”施季里茨说。
“而且,费里科思不知道这件事情,否则我们今天提到收音机的时候,他会很惊讶的。”希尔维娅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但她决定把这件事情放一放,“谢谢您,施季里茨,让我们开饭吧?”
施季里茨点了点头,他洗了手:“我来帮您。”
厨房弥漫着浓郁的香味,希尔维娅站在炉台前,小心翼翼地把锅里的食物往盆中倒。施季里茨站在厨房门口看她:“红酒炖牛肉?这道菜非常法国啊。”
希尔维娅从一片食物升腾起的雾气里抬头看他,眉眼含笑,几乎让人有一种“家”的错觉:“您猜得很准嘛。”她把盆递到施季里茨手上,“我来不及做甜点了,只能麻烦您勉强一下。”
施季里茨觉得她认真的模样颇为可爱:“我并没有要吃法国大餐的意思。”
希尔维娅低身从烤箱里拿出面包,把冰淇淋球倒了上去,一股浓郁的奶香瞬间弥漫开来。她端好碟子,跟着施季里茨向外走去:“这是远东的做法,我挺喜欢的,您也可以尝尝看。”
施季里茨本来没有对菜的质量抱任何希望。本来,一位公主“屈尊纡贵”地进厨房做晚饭,就够让人惶恐的了。可他尝了一下牛肉,却意外地发现味道相当不错:
“请恕我冒昧,希尔维娅,您的厨艺和您的出身很不相称,一位公主怎么会掌握法国大厨才能掌握的厨艺呢?”
“谢谢您的夸奖。”希尔维娅露出一个笑容,“我的母亲是一位法国公爵的千金。我小时候对她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她挑剔厨娘们的饭菜不够好吃。后来,我父亲不得不专门给她从法国请了一位大厨。我就是跟着他身后耳濡目染学会的。”
“对王妃而言,这是相当离经叛道的行为吧?”施季里茨笑道,“您是怎么有机会练习的呢?”
“我在耶鲁大学读心理学硕士的时候,您今天看到的论文,是我的博士论文。美国的饮食对胃不好的人来说,可真是噩梦。”希尔维娅笑了,她几乎没有和外人提过这段故事,以至于说起时,双眸会泛起回忆的海浪:“后来我试图在家里露一手的时候,被哥哥发现了.......好在他没有告诉过妈妈。”
施季里茨笑了:“您很爱您的兄长。”
“海因和我是很相似的兄妹。只是我们把热情用在了不一样的方向。所以会自然地觉得亲近。”希尔维娅好奇地问,“那您呢?您有兄弟姐妹吗?”
施季里茨已经吃完了,他放下了餐具,沉默地看着希尔维娅。
“我只是随口一问。”希尔维娅意识到自己的话题问得很不合时宜。
“没关系,希尔维娅,您没有冒犯我。”施季里茨想了想,“只是我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您愿意陪我出去走走吗?”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挽住了他的手。
湖面上的车灯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深蓝色天鹅绒一样的天际上一轮高悬的明月。
费里科思果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盖世太保。
秋天的森林有些萧索,他们沿着湖边的树林慢慢走动,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清脆好听,缓和了有些紧张的氛围。
施季里茨的目光在湖面的月亮上停留了一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在我说我的家庭情况之前,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您想问我今天下午的事情?”
“我相信您在那个时候经过是个完全的巧合,但是,您为什么要拉开车门呢?”
“因为您显得很焦虑。”希尔维娅说,“比我要将您军的时候还要焦虑。”
“您能察觉到我的心情?”施季里茨看向她。
“不太能。”希尔维娅说,“您极少外露自己的情绪。哪怕我和您对弈了一个月,我也只能捕捉到几次您的真实情绪。所以您的焦虑才让我惊讶。”
施季里茨看她:“听起来好像您拥有某种特定的能力,可以把人的情绪像鸟一样捕捉起来。”
“只是我对情绪比较敏感。”希尔维娅笑着摇了摇头,“有一些人拥有这样的能力。我看到过最出色的是我在美国的一位同学,他从小失去了父母,在亲戚家中辗转长大。”
施季里茨了然:“类似的,您的母亲很强势。”他很快绕过这个会让人伤心的话题,“但您怎么能判断情绪真实,或者虚假呢?我是说,人们总是会尝试隐藏他们的想法的。”
“所以,要予以不同刺激,确保他们的反应没有提前表演过。”希尔维娅说,“演讲或者表演中流露出的情绪是不可靠的,因为他们都事前排练过。”
施季里茨反应了过来:“这就是为什么您在下棋的时候观察别人,因为棋盘上的变化会有出乎意料的时候。”
“是,”希尔维娅颔首,“实际上,如果我没有和您下一个多月的棋,我是说,如果我没有长时间,近距离地观察过您,我也不会有‘您很焦虑’的感觉。”
施季里茨没有接话,他把目光投在远处树木模糊的轮廓上。希尔维娅知道他在思考,没有打扰他,他们无言地漫步在湖边,直到明亮的月来到他们的头顶。
“请您原谅,”沉默之后,还是施季里茨先开了口,“我是在想,既然如此,那么人类的情绪也是可以被分析的?我是指,有或然性或者必然性的,能够被重复或者被证伪的分析?”
希尔维娅眼睛一亮:“您的观点很符合我的导师的意见。他也是这样建议我那位同学的。”
“您的导师是克拉克·赫尔教授?”施季里茨看着她,“美国心理学会的主席?”
“您知道他?”
施季里茨点点头:“我读过他的理论,他用数学公式来联系行为原则的方式让我印象很深。他对实验和逻辑推理的看重也非常具有前瞻性。您竟然是他的学生.......抱歉,我把话题扯远了,您刚刚提到,您的同学?”
“就是我那位具有天赋的同学,他在情绪问题上比我更激进,他认为,人类的表情可以被分为固定的类别,而固定的类别里的表情,是具有某些全人类相同的特征的。这种表情,他称之为‘微表情’,因为其持续时间很短,且不能被隐藏。”
“让人惊悚的假设。”施季里茨评论,“但确有其合理性。”
“赫尔教授也觉得需要实验和统计来支撑这种骇人听闻的观点,所以我的这位同学现在在非洲的原始部落里,专心研究和观察那些面部肌肉的变化。他认为那里的人受到所谓‘现代文明’的干扰更少,观察起来更容易。”希尔维娅颔首。
“希望他完成研究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施季里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否则这世界就没有秘密可言了。”
希尔维娅笑道:“我不认为这是一项人人都可以掌握的技巧。这种复杂的东西必须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不可,这种情况下,依靠研究员的‘感觉’是不可靠的。不过,如果要针对极个别的人,倒是可以办到。”
“哦?”施季里茨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
“用不同的方式刺激被试,控制变量观测他的反应,而后把他的行为录下来进行以秒为单位的观察和分析。”希尔维娅说,“您对语言学很熟悉,应该知道语音学上有类似的分析。如果结合语音学的分析,会更准确。”
施季里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情报部门没有招募您,是他们工作的失误。”
他顿一顿,露出一个微笑:
“但是我还是没有明白,您为什么要打开车门呢?”
“有或然性或者必然性的,能够被重复或者被证伪的分析。”其实这就是科学的定义。
克拉克·赫尔是实验心理学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早年是数学系出身的。
微表情分析在二战期间还没有出现,只能让它打个酱油。
从语音学的角度的分析,现在已经被广泛使用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