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凡是过往，皆为序章·1936-1939】

Chapter 1 八月盛会

一九三六年七月三十一日，柏林火车站。

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天空蔚蓝如洗，纳粹党的红色旗帜飘扬在柏林的大街小巷，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模样。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第十一届奥运会的白色和平鸽就会在柏林的天空中展翅飞翔。

未满十七岁的西里斯（Sirius）坐在火车包厢中，正一脸厌倦地望着月台上的景象。他是一名极英俊的少年，有着深邃机敏的灰色眼睛和典雅的黑色头发。他的相貌不符合当局追捧的“金发碧眼”，但这一点都没有削减他对女孩们的吸引力。

我们有些散漫的英俊少年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还有七分钟发车。

“怎么还不来？”他烦躁地嘟囔道，站起身来，将手插到了背带裤两侧的口袋。

包厢的门开了。西里斯笑着转头，在看到来者后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

“不欢迎我吗？”他的弟弟雷古勒斯（Regulus）用冷冰冰的语气问道，有可能是在掩饰自己的紧张。他有着和西里斯相同颜色的头发和眼睛，只是身上穿着希特勒青年团整洁挺拔的褐色制服。

“当然了，”西里斯假意欢快道，“不知道‘元首的精英’来此有何贵干？”他拖长了调子，语气显出了十足十的讽刺。

曾经，西里斯用这样的语气伤害过雷古勒斯那颗敏感的自尊心，但他不可能永远成功。

“我来看看我这个失败的哥哥。”雷古勒斯平静地接道。十五岁的雷古勒斯不如西里斯那么英俊，身上却有一种西里斯没有的凛然与刚硬——这是在波茨坦国家政治教养院三年的生活带给他的。“元首的精英”“普鲁士军官”，这都是西里斯拿来讽刺雷古勒斯的，但雷古勒斯不必理会其中的深意。

西里斯不出所料地发出一声嗤笑，背过身去。他身上的衬衣有点皱，让习惯了整洁的雷古勒斯十分不适。

“我终于要走了，你和施瓦岑堡夫人一定开心坏了吧？”西里斯突然转头，使劲挖苦道，这让雷古勒斯禁不住皱眉，他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

西里斯提到的“施瓦岑堡夫人”正是两人的继母、沃尔布加·格莱芬·冯·施瓦岑堡，留居在慕尼黑，与她在柏林总参谋部任职的丈夫兼远房堂兄、兄弟二人的父亲奥赖恩·格拉夫·冯·施瓦岑堡中校常年分居两地。施瓦岑堡一家僵硬古怪的家庭关系在圈子里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我没有觉得很开心，”雷古勒斯小声说，“我希望你能留下。”他的语调缓和了些。

如果雷古勒斯脸上的表情再诚挚一点的话，西里斯一定会相信的。两周前，西里斯和他的好友詹姆·波特弄出了点“小麻烦”，在党卫军那挂了名。波特夫妇用一万帝国马克将被打掉两颗牙的独子给赎了回来，接着就急匆匆地要把他送回英国。

而西里斯这边呢？他的父亲忙于工作，打了几个电话后将妻子叫到柏林，把这件事丢给了她。等待着詹姆·波特的是忧心忡忡的父亲和泪眼汪汪的母亲，等待着西里斯的只有在家独断专横惯了的“老妖婆”沃尔布加。

西里斯自幼和继母互相看不顺眼，凡是都要和她对着干。也许这是他如此讨厌纳粹党的原因——沃尔布加就是个狂热的纳粹党员。雷古勒斯回家后听说，沃尔布加好像抄起鞭子来打了西里斯一顿，但他没敢问。

“我不会留下的，”西里斯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但不容置疑，“我已经受够这里了。看看站台上的那些人，他们将会在柏林看到什么呢？一切秩序井然，所有人幸福得要命、都拥护纳粹党——你觉得这是真实的柏林吗？全都是谎言。”

说实话，雷古勒斯很难通过自己的观察得知真实的柏林什么样。他在三年前从位于南德巴伐利亚州的家乡慕尼黑来到德国北部的首都柏林，经过层层挑选后被波茨坦国家政治教养院——一家为“精英学生”开设、培养帝国未来栋梁的学校录取。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他每个月只有两天的假期可以外出。相比之下，在柏林市内文理中学读书的西里斯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柏林的街头乱窜。

可是，雷古勒斯相信他就是知道。

“我不认为那是假的。元首带给了我们更好的生活，这就是实情。”

“如果你指的是天天都有犹太人和罗姆人被抓的话，那这样的生活还真是‘挺好的’。”西里斯坐下来抱起双臂，脸上带着讽刺的表情。

看，这就来了。据雷古勒斯听到的，西里斯和他那位“狐朋狗友”就是被搅进这么一码事才惹上的麻烦。雷古勒斯相信那些被抓的人肯定都是有问题的人，要么触犯法律、要么道德败坏、要么伤风败俗。元首是不会出错的，每个人都有他应负的责任。怎么，西里斯现在还是没有学会不多管闲事吗？

“你是个血统纯正的雅利安人，你用不着担心。”雷古勒斯倨傲地说。

“大难临头才想到担心还有什么用？好好用你的脑袋想想吧，”西里斯斜睨了他一眼，“没准哪天就轮到你倒霉了。”

雷古勒斯真的要生气了。他不明白西里斯为何如此冥顽不灵。他还没有看清楚吗？所有人都在拥护元首，不拥护他的人都是德国的败类。就像树木需要定期修剪枝叶一样，定期清除这样的人，这本身有什么错吗？

“元首会为我们考虑到一切的，”雷古勒斯坚定不移地说，脸上的神情认真得像是在做祷告，“对我们来说，他是‘超级父亲’一样的存在。”

西里斯觉得自己没法和雷古勒斯争辩下去了，他快要被这些话恶心得吐了。恰好在此时，包厢门又一次打开。西里斯一偏头，看到了好友詹姆那头标志性的乱糟糟的黑发和他的圆框眼镜。

谢天谢地，詹姆终于来了，西里斯心想，要不然他一定会被活活憋死的。

詹姆是西里斯在文理中学的同班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詹姆的父亲弗利蒙是个英国记者，母亲尤菲米娅是个美国人。五年前，弗利蒙因工作关系来到柏林，尤菲米娅和詹姆也跟着过来了。

“上午好。”詹姆友好地对雷古勒斯说，雷古勒斯冷硬地点头示意。眼神和西里斯的在空中交汇，詹姆立刻对刚刚发生了什么心领神会。他咧嘴笑了笑，并不介意雷古勒斯的冷漠。他和西里斯讨论过，两人最后一致认为，雷古勒斯的教养员一定是通过某种邪恶的手段把他的面部神经都给抽走了。

火车开始鸣笛，雷古勒斯得走了。

“一路顺风，先生们，”雷古勒斯严肃地说，接着伸出右臂，脚跟并拢一跺，“希特勒万岁！”

这是当下时兴的问候与告别方式，但西里斯和詹姆从没有这么做过。作为反击，他们倒是回过“国王万岁”，有一次差点和他们在学校的死对头“鼻涕精”打起来。

十五岁的雷古勒斯动作敏捷地跳下缓缓开动的列车。他站在月台上，看着列车慢慢驶出车站、西里斯的那扇车窗逐渐远去，心中突然觉得十分难过，如同暮色下的河流缓缓流过。没有人能真正理解这种情感，包括他自己。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如同机器般一丝不苟的人、“精英“学校中完美的全优生，未来也会成长为一名帝国为之骄傲的优秀军官。至于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真是遗憾，那不重要。

教养员看重的完美全优生雷古勒斯·阿克图卢斯·格拉夫·冯·施瓦岑堡（Regulus Arcturus Graf von Schwarzenburg）今天违反了规定，私自从营地溜出来，同自己即将转学去英国的兄弟告别。现在，他该回去为明天的开幕式做准备了。

“庆祝我们的出发！”车厢中的西里斯和詹姆击掌道。车厢中的空气一扫刚刚的沉闷，西里斯的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想想吧，他们将在法国加来乘坐“九又四分之三”号游轮穿越英吉利海峡，到达英国的多佛港，再乘火车到达詹姆父亲弗利蒙的母校霍格沃茨！詹姆和西里斯都只从照片上看到过霍格沃茨高大的哥特式建筑，弗利蒙称她是“世界上最棒的学校”，这让两人向往已久。如果不是因为弗利蒙工作的缘故，詹姆一定从一开始就会去霍格沃茨私立中学上学。但是这样的话，他也碰不到西里斯了。

“真没想到你能和我一起去！”詹姆高兴地说，“你是怎么说服你父母的？”他显得好奇极了。

“我没说服他们两个，”西里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证件，“我只是说服了我舅舅阿尔法德，让他给我弄了本护照。”

西里斯的舅舅阿尔法德原先在外交部工作，这看起来对他不是什么难事。

“我和我爸说要去伦敦看安多米达。你知道，他不赞成，但也不会反对。”

西里斯的表姐安多米达几年前嫁给了伦敦的犹太裔牙医爱德华·唐克斯，沃尔布加一气之下和她断了往来，可西里斯一直很喜欢这位表姐。

詹姆看到了证件上的姓氏——布莱克。Black和Schwarz都是黑色的意思。

“我可不想带着我这个好几公斤重的名字去英国，这样正好。”西里斯不太在乎地解释道。通常情况下，他的全名是西里斯·奥赖恩·格拉夫·冯·施瓦岑堡（Sirius Orion Graf von Schwarzenburg），这还是在刨去了好几个纪念祖宗的中间名的前提下。如果是在威廉二世时期，他会被称为“冯·施瓦岑堡伯爵先生（Herr Graf von Schwarzenburg）”。

一战以后，德国不再拥有贵族，不过他们还可以保留自己的头衔，作为姓氏的一部分。奥地利的那些贵族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连贵族头衔都保留不了，倒是可以拥有一个西里斯羡慕不已的不带“冯”的平民化名字。

“过几天就要说‘好几磅重的姓氏’了。詹姆·波特，西里斯·布莱克，”詹姆用英语念道，打了个响指，“我喜欢你的新名字。它让我们听上去很搭。”

“别说傻话了，其实你心里想说的不是‘西里斯·布莱克’而是‘莉莉·波特’吧？”

詹姆一下子涨红了脸，冲着西里斯的脸就是一拳，被毫无意外地躲过去了。

“她现在还是‘莉莉·伊万斯’，”詹姆很快恢复了，“不过你说的没错，她总有一天会变成‘莉莉·波特’的！”他斗志昂扬地说。

莉莉·伊万斯是詹姆和西里斯在柏林文理中学的同学，詹姆从十一岁开始就喜欢她了。莉莉有着一头漂亮的红色长发和明亮的绿色眼睛，只可惜被划归成了犹太人，但詹姆不在乎。恋爱中的人都有点傻，西里斯怀疑詹姆为了他的莉莉连命都能不要，更何况是“区区”党卫军。

“真抱歉你们不得不分开。你刚刚就是和她待在一起吧？”西里斯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坏笑，“伙计，你脸上的口红出卖了你。”

詹姆下意识地去摸脸颊，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他脸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口红。西里斯总是这样，只有詹姆能受得了他。

“说真的，想办法让她去英国吧。”西里斯提醒道。

詹姆知道好友的担忧，但这件事并不好办。他很希望莉莉能和他一起去霍格沃茨，可首先莉莉的父母就不同意。为何要离开祖国呢？他们一直坚信目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很快犹太人就会迎来喘息的机会，这次的奥运会不就是一个例子吗？反犹活动停止，拥有犹太血统的海伦·梅耶（Helen Meyer）甚至被允许代表德国队参赛。说到底，德国人讨厌犹太人，英国人也不见得喜欢他们呀。

本章主要参考资料：

《希特勒时代的孩子们》

《希特勒的土地》

犹太人大屠杀百科全书（“1936 年纳粹德国举办柏林奥运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1 八月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