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这里是1940。
距离战争爆发已过去两年,法兰西这片乐土也终于被血色浸染。
我叫莎乐美·方丹。
或者说,在父亲死后,母亲给我取了个她故乡的名字。
解白薇。
解是我母亲的姓氏,白薇是药材。
父亲是法国人,参军后死在了敦刻尔克。母亲是中国人,留洋大小姐,最后选择嫁给父亲成方丹家的女主人。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家房子被征用了。
“上帝啊!莎乐美,快下来……”
母亲挥手让我从楼梯上下去,我还穿着睡衣,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丹夫人,这位是克里斯托弗·阿德勒上级突击队中队长,他会…他会暂时征用您的房子里部分房间。”
镇长搓着手。一脸局促地看着母亲,镇长似乎也看见了我,朝着我点点头。
我无视了大人们的争吵,看向玄关处。
一双黑色的马靴在喧闹时踏了进来,随后,一个金发的男人进来了。金黄金黄的头发,像融化的金子,应该打了发胶,整齐梳在额头。
随后,那双眼睛抬了起来。
不是看向镇长,不是看向母亲,是看向我的。
我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赤着脚,头发想必也是乱糟糟的。在这样一副规整的画面里,我该是个格格不入,需要被立刻清除的瑕疵。
然而,在他的目光里,我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审视、不悦或者冰冷的漠然。
我看到他握着佩剑剑柄的手指,松动了一下。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像隔着层水。但我什么都听不清——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突然抬起的眼睛。
灰蓝色的,像拂晓时分敦刻尔克的海。
母亲还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镇长不安地搓着手。而我站在楼梯中央,赤脚踩在冰冷的木阶上。我该感到羞耻,该立刻逃回房间。但在他目光的笼罩下,我却像被施了定身咒。
目光从我的脸轻轻扫过,将我草草打量一遍后,收回了那炽热的目光,转而看向母亲。
“打扰了,夫人。”
他微微偏了下头,一缕金发从整齐的发型中逃脱,落在眉际。
我忽然想起诗集里的一句话。
“爱在相遇前就开始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终于移开视线转向母亲,用带着德语口音的法语说出“夫人”时,声音比应有的要轻柔。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他重新握紧剑柄的手指间,还残留着半丝半缕的迟疑。
母亲拉过我,把我挡在身后。
而我站在这里,赤着脚,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
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瑕疵。
而是被看见的,一个完整的人。
阿德勒先生的视线掠过了母亲的手臂,我的头也从母亲身后探了出来。再次,四目相对。
镇长清了清嗓子,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阿德勒中队长只需要使用二楼的东侧客房和楼下的小书房,夫人,这并不会过多打扰您和小姐的生活……”
阿德勒先生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短暂却沉重。然后,他轻微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们会保持整洁,尽量不打扰您的清净,夫人。”
他的话是对着母亲说的,但那眼角的余光,似乎又拂过了我赤着的双脚。
母亲的身体依然紧绷,但我能感觉到她挡在我身前的手臂的力道稍稍松懈了一些。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在无可抗拒的力量面前如何为我们争取最大限度的安全和空间。
“我希望如此,中队长先生。”
母亲的声音恢复了部分镇定。
“莎乐美,回你的房间去,换上得体的衣服。”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然后转身,赤脚踩过冰冷的楼梯,跑回楼上的安全地带。
跑到楼梯拐角,我忍不住停顿,侧身从栏杆的缝隙向下望去。
正好看见阿德勒中队长微微侧身,示意他的士兵将行李拿进来。阳光透过门廊的窗户,恰好照亮他一半的脸庞,将那金子般的头发渲染得更加耀眼。
我很好奇他。
就像他好奇我。
我随意套了件碎花裙子,又一次忘记穿了鞋子就跑下楼。
母亲的声音还在身后焦急地唤着我的名字,可我早就径直冲下了楼梯。脑子里全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和那一缕不驯的金发,脚下竟又一次忘了该穿上鞋子。
就在楼梯的拐角,我莽撞地转身,一心只想更快地奔向厨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一个能让我从这令人窒息的紧张中透口气的地方。
却迎面撞进了一个带着冷冽气息的坚硬怀抱。
羊毛军装粗糙的质感瞬间贴上了我的脸颊,冰冷的金属纽扣和勋章硌得我生疼。一股淡淡的、属于陌生男性的凛冽气息,猛地将我包裹。
是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他显然也猝不及防。我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住的抽气。他大概正要去往书房,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些文件。在我们相撞的瞬间,他本能地,空着的那只手迅速扶住了我的肩膀,稳住了我踉跄的身形,也避免了更狼狈的碰撞。
我抬起头,恰好对上他低垂的目光。如此近的距离,我甚至能看清他眼睫的颜色,比头发稍浅,像染了阳光的麦芒。那灰蓝色的瞳孔在近距离看更像笼罩着晨雾的海,深邃忧郁。他的眉头因这意外而微微蹙起,但其中似乎并无恼怒。
他手掌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裙衫,灼烫着我的肩头。
他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快得像被火烫到,恢复了那属于军人的刻板姿态。
“请原谅我的冒失,小姐。”
他的德语口音在说法语时,此刻听起来有些生硬,或许是因为这意外,或许不是。
我局促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仅衣衫不整,还行为莽撞。
“是我太匆忙了,先生。”
我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有些羞赧。
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我的赤脚,又回到我的脸上。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身,为我让开了通路。
我差不多是逃也似地从他身边掠过,跑向厨房的方向。直到转过走廊,依然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背上。
肩头被他握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
时间对我而言很好打发。一眨眼就到了晚饭时间。按道理阿德勒先生会和我们共进晚餐,果然一到点他就来了。
我是最先来的,他后来。
母亲还在楼上忙活自己的事情,客厅里,一时间只有我和他,空气异常安静。
我并不敢开口说话。
长久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只有壁炉台上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令人难堪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甚至觉得他或许也能听见。
终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
“在如此不安的时局下,还能保有共进晚餐的礼仪,是件幸事。”
他开口,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一个不至于冒犯,也不至于太过亲密的切入点。
然后,他看向我。
“我注意到,镇长和您的母亲,对您的称呼似乎并不完全一致。”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们有时叫您‘莎乐美’,有时……我似乎听到另一个音节优美的名字。或许冒昧,但我能否知道缘故?”
他的问题来得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莎乐美……是我父亲取的名字。”
我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
“另一个名字,叫解白薇。是我母亲在我父亲去世后,为我取的。白薇,是她故乡的一种药材,解是我母亲婚前的姓。”
“解白薇……”
他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中文想必是从未学过的,发音有些让我想笑——是的,很糟糕很蹩脚的发音,但我忍住了。
“很美的名字。”
他评价道,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
“那么,拥有这两个美丽名字的小姐,今年多大了?”
我笑了一下。
“不巧了,阿德勒先生,我前天刚过完十六岁生日,要是您早来几天说不上可以赶上我的生日。”
他似乎很惊讶,挑了挑眉毛。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巧合,方丹小姐。”
他稍作停顿。
“如果我说,我们共享同一个生日,并且,不多不少,我恰好比你年长十二岁。就在前天,我度过了我的二十八岁。”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忘了该如何回应。壁炉台上的座钟滴答作响,填补着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
“啊哦,喔…!那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我一时间语无伦次。
楼梯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白薇?”
是母亲。
我立刻止住话头停止了这个话题。
“哦,是的,我在。”
母亲走到餐桌边,朝着阿德勒先生点点头表示晚上好,便入座开始了晚饭。
而我,低头看着瓷盘里金黄的烤苹果,心里却反复回响着那三个被他用生硬语调念出的汉字——
解、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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