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之后,维尔纳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待我,像一个犯过错的孩子,在晚餐时段小心翼翼地捧着玻璃杯,生怕打碎了会引发一场新的风暴。他抱我时总好像我快碎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总让我觉得有些别扭。我告诉他不必这样,他却总是闪烁其词。
“我是医生。”我坐在床上看着他,莫名地有点烦躁,“我心里有数。”
维尔纳只轻轻笑了笑,低头与我交换一个长吻,那吻里没有**,只有深深的歉意与迟疑。“你需要多休息,亲爱的。”他只简短地说。我失望地看着他。这几天我们像是达成了某种沉默的共识,谁都不去触碰那一夜之后的缄默和裂痕。
但我今天不想假装了。我坐直身子,用力攥住他的手。
“舞会的事只不过是欲加之罪,真正的原因是我一次次帮助抵抗者和犹太人。你签字更是不得已而为之,维尔纳。你不必内疚。”
“我明白。”
他俯身弯腰,轻吻一下我的手,坐到我身边,把我整个人揽进他怀里。
“你怎么反而安慰起我来了?”
“不是安慰,是事实。”我纠正他。
维尔纳伸手摩挲我脸颊半晌,慢慢地,幅度很小地抬了抬嘴角,“事实是,我是在为我的国家背书。事实是,我不能替你疼。事实是,柯克兰医生,你该乖乖睡觉了。我记得你明天上午又有……呃,那叫什么,脊椎骨穿刺?”
我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坏心眼突起,伸手过去轻轻摸了一下。然后它滚动得更厉害了。
“是腰椎穿刺。你呢?你不睡吗?”
“昨天借了你一本福尔摩斯,看到一半。”维尔纳轻拍着我的肩膀,指尖一下下轻戳着我的眼睫,“太引人入胜了。我想看下去。你会原谅我不打招呼就借你的书看,对吧,艾瑟尔?”
我便知晓他的答案。我说的话,他似乎是听进去了,又好像并不完全接受。
“你真的想要,我可以送给你。”我说,“书房里的一整套都可以。”
“那我将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一套书而已,你也太夸张了。”
“上帝为证。我从不对柯克兰医生说谎。”
维尔纳低笑一声,站起身,又吻我一下,方才迈着他军人的漂亮步法,回书房看书去了。而我还坐在床边,在他身影消失在门口时,笑容也一起消失,烦躁地把垂到眉骨的黑发一把捋到脑后,半天没动一下。我突然觉得我被夹在世界毁灭前的间隙里,浑身上下都被石壁的粗糙表面摩挲着,一动就破皮见血,沙沙的疼。
我以为我还能将这一切划入某种“灰色地带”,但身体不会说谎。流产后的第二天,我在镜前看着自己的脸,苍白得像一张投降书。像我对他说的,我不怪他,我不恨他。我只恨自己。
我包扎的手,有可能会再度扣动扳机;我缝合的伤口,终究要被战火再次撕裂;我为之生儿育女的男人,效忠于那个将我祖国投进血与火的政权。
荒谬绝伦。战争让一切都变得荒谬。
就这样到了十二月。那天下午,一位颅脑损伤的犹太裔抵抗者几经周折,被送到我的诊室里。
“柯克兰医生,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支磺胺。”药剂师艾丽西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语带暗示地说,“我听说外科那边……有位得了重症肺炎的德国少校。”
“我负全责。”
我毫不犹豫地签下字。仿佛这样便能洗去我近来所积累的罪孽,哪怕这清洗像已对病原菌不再敏感的抗生素,再无力清除爬满每一寸细胞的沉疴。
我故技重施,把用药记录登记在今天抢救失败的病人身上。神经外科从来不缺因重度感染而死的病人。我救了一个犹太人,用的却是一个德**官的救命药。没人追责我,因为维尔纳,他会替主宫医院遮掩一切,因为我在这里任职——但我心里那一半德国药剂瓶子再也没办法装满。
如果那个德**官,不是别人,是维尔纳……
我不敢想。我知道那时我会没得选。
即使我可以。
那夜维尔纳回家,在闲聊间告知我少校的死讯时,胸口的勋章银边反射着刺眼的光。它扎进我眼里时,我突然有些心虚。可能因为话题太沉重,我们今晚聊天聊得不多,若非肢体间狎昵照旧,甚至有些像两个假装不知对方秘密的情报人员。他忽然提到白天医院里的事,说: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埃里希伤得太重,药石无医……今天你应该也会偶遇盖世太保。他们扑了个空。老实说,我为此感到庆幸。那些捍卫自己祖国的,立场坚定,无惧死亡的人,不应被历史轻易碾碎,被碾碎的应该是叛徒们……包括我,因为我为盖世太保的失败而感到高兴。”
我却好像被他的评语刺中了心脏。那些单词化作子弹,把我打成了筛子。我甚至感受到一个无形的耳光在我的脸上炸响,火辣辣地,整张脸都烫了起来,身上却阵阵发冷——紧跟着的是巨大的羞耻感,裹着悲哀而可笑的愤怒,从我胸腔里缓缓浮起。
“那我呢?我算什么,维尔纳?我活该被碾碎,对吗?”我问。
他愣了一瞬。我知道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或者,他并没有说错话,因为他的眼神复杂极了,完美地诠释着帕斯卡尔曾说的那句“人类的所有尊严,在于思想”。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瑟尔。”
他低声向我请求谅解。我装作没听见,追问一针见血:“那你觉得我是叛国者吗?”
“在我眼里你当然不是。”
我垂下了头,放下手里的红茶。那并不是我所渴望听到的答案。其实对他并不公平,我明知道他的身份,如今突然发作,不过是将我内心久埋的惶惑投射在他身上,是我对自己的失望,内心的混乱与无所归属终于溢出了身体——然后它们反过来,如迷雾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将我一点点浸没,再化作一把把手术刀,把我解剖得体无完肤。
“你说过,你尊重忠于祖国的人。”
“是。”
“但我不是。我不值得你尊重。我是个心甘情愿为敌**官孕育孩子的女人,甚至还因为没能留下这个孩子,嚎啕得像个疯妇。”我半带讽刺的说。
维尔纳的目光一动,看起来有些被我的话伤到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走过来将我拥入他臂弯中,让我靠在他怀里。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低的:“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我仰头看向他灰蓝色的眼睛,即使在屋内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它们仍像是结了一层冷色的霜。
“你值得,永远值得。你是我的爱人,我永远尊重你,艾瑟尔。我说过,你不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永远不是。但我在想,我究竟为你带来了什么。说到底,是我的错,是我先迈出的那一步……别再说你是帮凶,艾瑟尔,是我诱导了你,是我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在夹缝中独行,而我却无能为力。”
维尔纳的声音是软的,几乎像是在告解。然而我只感到更疲惫。这个回答太软弱,太模糊,太冗长,像一张潮湿的纸,不能书写,不能抵御。我不想再听。
我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太晚了,睡吧。”
他没有多言,只是顺从地收拾杯盘。
那晚我依然像每天一样,蜷在他怀中,假装安稳。可我整夜未眠。他也没睡好,偶尔因我翻身而惊醒,我们彼此无言,各怀心事。被褥之间共同的气息和温度都变得令人窒息。和他在一起这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我和他这段匆匆燃起的爱情,或许迟早要匆匆熄灭,如同黑夜中勉强维持跳动的烛火,即使在冷风中倾斜着,苟延残喘地燃烧,烛身也终将融化成一摊不成型的残骸。
圣马洛冬日的寒风刺得人皮肤生疼。天空灰蒙蒙的,像重症肺炎病人的肺部X光片,扫上一眼,就足够令人窒息。街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眼神藏进围巾里和帽檐下,像是怕被谁看见——或许更像是不想看见谁。
我和维尔纳之间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冷战。严格来说,是我单方面发起的对峙——是我一言不发地筑起了墙,而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在我身后站着,任由我关门,离席,沉默,回卧室。他知道我在生气,却并不为自己辩白什么。他知道不解决问题本质的讨好和解释只会让我更加厌倦,虽然他解决不了,只能等着我自己想清楚。
他只是更仔细了一点,也更沉默了一点。即使知道并不会获得我热情的回应,他也依旧为我准备好第二天要带的证件,在我起床前亲吻我的嘴唇和脸颊(哪怕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干躺着),留下一句又一句不会得到回应的嘱托,和寻常人家面对生闷气的妻子时,无可奈何的丈夫无异。
——错了。我们不是寻常人家。
他不能陪我出门。不能在医院门口吻我。不能和我一起去餐厅用餐。不能接我下班,也不能和我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牵手和接吻。医院之外,但凡他在我面前多站几秒钟,都会引来一整条街的怒目而视。
早上他穿戴整齐后,一边给我包饭盒,一边没话找话地说,“其实这块布太薄了,艾瑟尔。我不认为它能起到保暖作用。”
我面无表情地刺他,“这块布至少比铁饭盒要温柔。”
维尔纳噎住了,没接话。只耐心地给手上的布料打了结,递给我。我利落地接过去,并不看他什么表情,什么眼神,却也并没即刻转身出家门。
“要我带你一段路吗?”沉默片刻后,维尔纳终于问出了那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提议,“我可以让副官开远一点。今天太冷了,早上起来我就觉得冷。”
“算了吧。”我毫不客气地说,“别让人看见你出现在我附近。你不觉得已经够糟了吗?说话前至少动动脑子。”
维尔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替我拢好围巾。“这几天外面风大。”他温声说,“把自己裹严实些,亲爱的。晚上见。”
我只觉得烦闷,并不想再听,拿起饭盒和提包,再不犹豫,拉开门闩,啪一声关上门,把维尔纳隔绝在门内的世界里。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又一个和病魔与伤口鏖战的冬日。
即使我一边走,一边后怕。
我怕我的行为成为我和他最后一面里,唯一剩下的东西。我想起每次到我轮值夜班,他早上和我分别时都依依不舍。我明知道我们每一次分开都可能是永别,还如此这般……我那样的害怕遗憾发生,可那句“捍卫自己祖国的人不应被历史轻易碾碎”让我并不敢再投降第二次,就好像只要我这样,像只还没被送上砧板的母鸡一样仰着我骄傲的头颅,就不再是他嘴里“被碾碎”的那类人——结果就是一整天,我在医院都心神不宁,甚至在忙碌的间隙,装作不经意地去外科和骨科转一圈,偷听今天有没有哪位倒霉蛋——混蛋军官被送过来。
好在我的担心今天是多余的。没有受伤的上尉,那位年轻的拉夫勒少尉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自信;我居然连这样不应该发生的事情都视为理所应当,且当作证据)。我就这样镇定自若地回到家——一进家门就原形毕露。鞋子外套都没脱下,手提包随便一扔,像被驱赶的野鸟一样往二楼卧室冲,打开门,看见维尔纳那个熟悉的皮箱子还在老地方放着,方才松了口气——我把心放回肚子里的同时,就又理直气壮起来了,继续扮演那只强硬的老母鸡。
今天他从指挥部回来得晚,我没像每天一样等着他回来才睡觉,而是早早把卧室灯关掉,躺在床的一侧,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只给他留了走廊的灯和卧室门。我听着他把钥匙插入锁孔,旋转,开锁,进门,脱外套,挂衣服,熄灭壁炉,才终于轻手轻脚地上楼,进屋。他先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地一件件褪下制服。皮带扣打开的声响,衣料摩挲的响动,都被他压到低不可闻。
维尔纳慢慢躺上床的另一边,连呼吸都控制着力道。然后,他慢慢地把手搭上我的腰,再像他每天习惯做的那样,护住我的小腹。
我没有动。任他从身后抱住我。
他的呼吸渐渐靠近,停留在我颈后几秒钟。我脑后落下一个温柔的晚安吻。但我知道他一直没睡着。我装作只是换姿势,翻了个身,像只是睡梦中习惯性找他那样,尽量自然地躲进他怀里,枕在他的手臂上。
——我们还是在彼此的怀抱里睡着了。
一个是清醒着的沉默者。
一个是沉默着的清醒者。
“艾瑟尔,我从指挥部拿了新的牛奶,放在橱柜里了。”
“你今晚是不是夜班?记得按时吃饭。”
“别忘了带夜间通行证。最近查的越来越严了。”
“今天的手术多吗?我帮你按摩手指怎么样?”
可这些温情——在此时此景,我只觉得像绷带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伤口之上,达不到治愈的效果,反而让伤口因为密不透风而加速溃烂。我宁愿维尔纳被我激怒,和我吵架,摔东西,摔门,像个真正的侵略者一样逼我开口。可只要对象是我,他绝不会这么做。
他只是无底线地包容我。
说到底,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怨他。那种简单纯粹的憎恨,留给那些还相信是非对错的人去挥霍。我是医生,我知道,凡是真实之物,皆有灰度——战争更是如此。
一个德**官,在这一年,这一地,别无他途。
说到底,他无辜。
但如若论及这场战争,他——并非无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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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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