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六章

深夜的风吹过车窗,呼呼作响。似乎有幽灵在车窗外哭叫。

我手握方向盘,在小镇东侧的林间小路上缓慢行驶着。

我开的是一辆老旧的欧宝货车,菲利普弄来的,据阿尔芒娜说,原属于一家倒闭的五金铺。车后是经过改装的药柜,外层看起来一切如常,里头实际上藏着十余瓶高级抗生素,几套伪造证件,轮换中的身份印章和一些制作炸弹的原料。

“能扛住路上大半的搜查。”菲利普和我交接时说,“你只需要演得像一个深夜赶路的疲惫医生。”

我一边把医院的胸牌别在大衣外面,一边说,“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菲利普,你必须保证——别让医院卷进去。”

“你们院长安德烈·介朗的签名,我自己都伪造过至少十回。”他说,“这次是克洛德的手笔,不会被看出来的。”

“Come on.”我瞪了他一眼,“介朗先生是首屈一指的癌症专家。”

“Well,well,我保证。放心吧,那老家伙比香蕉都滑头。为了保住主宫医院,他没少给德国人好处,我上次还见他家门口被泼脏水。”他耸耸肩,“不过,德国人本来也需要医院,尤其在美国人公开宣战之后——It's time.Good luck to you,my fair lady,别让伦敦大桥垮下来。”

我默默地点头。

我们都知道,战争中有太多东西可以报废:身份,名誉,原则,医院。一座城市。但有些东西不能报废,比如那么多无辜者的生命,比如尊严,比如……我还没说出口的愧怍。

即使我在加入抵抗组织前,一直有暗中协助行为,加入后也成功传递多次疫苗,药品,传单,密码簿和现金,有阿尔芒娜和塔玛拉的担保——抵抗组织近期还是开始怀疑我,因为我坚决不肯以牺牲或危及维尔纳为代价。我做的一切和“通敌”相比,依然不足挂齿——微小的善意并不足以抵御结构性的罪恶。

他们讽刺我:“你只是运气好——没有被他□□,也没有看到他在集中营里,像鞭打牲口一样鞭打那些穿蓝条纹衣服的人。知道吗,英国人。你没有权利替法国人说原谅。”

我知道维尔纳绝不会这么做——但我没有辩解。

我只是说了句:“你们可以不信——但他是个天使。”

有人冷笑,但没人再问下去,因为他们需要我,而我也需要这场救赎,救赎我昭彰的罪孽。

我们为转运设计了三道伪装:第一是伪造的军方药品调拨单;第二是沿途哨卡通行授权;第三,是急诊病例单——写着“幽居老妇疑似急性颅内感染”,地址是他在早上为我煮红茶时虚构的。当时他一边往我杯里倒红茶,一边随口说:“艾瑟尔,‘七号路’听起来太近了点,不如写‘七号后坡道’。迪特里希小时候就住这种地方。”

我拿着笔,没有回答。

维尔纳笑了一下,将半杯热水倒进壶里,又补了一句:“不过你随便,亲爱的——要是有人去查,就让他们在那一片废墟里多绕几圈。”

那地址就这样写下来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我知道,为了这句轻描淡写的谎言,他一定反复思考了许久,又在地图上反复验证过,才敢坦然地说出口。

抵抗组织不会想到,通行授权上几乎毫无修改痕迹的时间戳,是出自他们眼中的宿敌之手;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通行证——只是有个人愿意在风雪中,为你动用他的名字,职位,乃至整条命。

我后半夜醒过来,发现维尔纳不在身边,迷迷糊糊地下床,摸到书房,问他怎么不睡觉。他走过来,捧起我的脸,低头吻了吻我的唇,像是在替我的疑问盖个章。

“我在把21点40分,变成23点40分。军医处的临时药品调拨单通常在夜间物资盘点后两小时开出,这样他们不会觉得突兀。”他说得很平静,“你又光脚下床,现在是冬天。”

我一下清醒了。仿佛有盆冷水兜头浇下。

“这样太危险了。你会被发现的……”我说。

“不会的。”他却只是说。

我不依他,只抱住他的腰。他无奈地叹气,用军装外套包住我,抱了我在他腿上。那枚钢印我认得,是夜间通行证上专用的公章。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把它带回来,也不敢想,只拥紧了他。

“睡吧。”维尔纳用下巴的胡茬轻蹭我锁骨,温声哄我,“什么都不要想。让我做完它,我做的很慢。”

我知道我不能浪费他得来不易的机会,只得乖乖松手。

维尔纳对我安慰性质地笑了一下,就继续低头忙着手上的事。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时,我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心头慢慢涌上一种几近窒息的感觉——

他本不必做到这一步。

他是他的帝国要求忠诚和服从的军官,是圣马洛的占领者之一,可此刻,他正像个偷渡的难民一样,在自己国家的文书上作伪,精细程度堪比我在做颅脑损伤手术。

他总是这样。

他知道我不会向他张口——于是只是做。

曾经我对他说,战争是一场长久的停电——当时我说“连光都没有”,我要纠正我自己的话了。

——我已经找到了我永恒的光。

维尔纳做到了。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不在家里,只有那张微皱的通行授权文书,和一张用英语写的纸条一起,被压在《浮士德》下面。

“Don't be like that day. ”

——他说的,是我们正式确认恋人关系那天。那天我心神不宁地出门寻他,把夜间通行证忘在了家里。我拿起那张字条,轻轻一吻,久久无言。

“停车!”

一束强光直直照进驾驶室,我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两个年轻宪兵拦住了我。

“小姐,请出示通行证。”

我打开副驾驶上的文件袋,取出折好的假调拨单和通行授权,以及那张写着假地址的急诊病例单,从车窗递过去。

其中一个宪兵接过我的证件翻看几遍,皱起了眉头,“一个女人,这个时间?急诊病人家属未随行?”

“病人不挑时间。家属是她十岁的孙子,违反宵禁,只为了救自己的老祖母——小孩子因过度奔跑而晕倒,在医院昏迷不醒,已在主宫医院儿科入院治疗。”

我平静地回答。

他看了我一眼,显然并不太敢信,“你是治什么病的,医生?”

“神经外科。”我回答,“主攻颅脑损伤和颅内感染。我是有备案的战时合作技术人员,艾瑟尔·柯克兰。可以回去和你们的施密特军医打听。日前,我与他共同完成过一台高难度的穿透伤手术,手术对象是一位国防军上尉。”

他沉默片刻,又把手电照进车里,灯光扫过副驾驶座上放着的医疗箱,示意我打开查看。

我很干脆地照做。

这种我打过多次交道的年轻下士,我有自信能够骗过他。

“这不是主宫医院的车。没有标识。”

“临时调拨。您可以查看调拨单上面的车牌号,先生。”

“你要去哪?”宪兵退了半步,改口问。

“七号后坡道。”我答,“急诊记录上写了。我现在暂借这辆车去救我的病人。”

“要我们派人护送你吗?”另一个宪兵试探地问。

“谢谢。但我想你们不会愿意亲眼见证我给病人开颅的全过程。”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把证件还给我。

“祝您顺利,柯克兰医生。”

“祝您有个安静的夜晚,先生。”

我回礼,然后发动了车子。

宪兵们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时,我也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快,我又成功通过了第二个哨卡。

一切顺利。

但当我驶过最后一个哨卡时,前方的路又一次被封住了。

月色下,黑色皮衣上的红袖章更加刺眼了。几只黑狗被铁链拴着,对我的方向吠叫,一辆军车挡在路中央,枪口业已对着我的方向架好。

我踩下刹车。车窗玻璃映出我惨白的脸——现在去复盘伦敦大桥为什么垮下来,已经没有用了。又或许,我们早已被盯上。

有人挥手示意我下车。我照做,冷静地看着他们,心跳却快得要跳出喉咙。

盖世太保慢悠悠地走过来。他们脸上带着笑,却像披着人皮的僵尸,眼中毫无人类的温度和光泽。

“医生小姐,”盖世太保盯着我,用嘲弄的口吻说,“你今晚要给谁治病?”

我没回答。

就在此时,有另一辆军车缓缓驶入现场。灯光将这一带照得如同白昼,从车上走下的那人——剪裁合身的制服被他穿得分外漂亮,肩章上的银线隐隐发亮。

——我的维尔纳。

我屏住呼吸,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说今晚要在总部值勤吗?

——不,他当然知道。

他总是知道。

或许,盖世太保是故意调派他来的。或许,是他得到了风声,还想放手一搏。但无论如何,他这一次都必须在所有人面前做出选择。

宪兵向维尔纳汇报:“长官,疑似抵抗者已得到控制,偷运的医疗物资已查获。”

呼啸的冷风吹开了本来环在我脖颈上的那条蓝色围巾——维尔纳送我的那条,寒意无情地钻进我的脖颈。

我抬起头,看着它被寒风吹成云雾,远远地散尽在沉沉的夜幕里。但在我仰起头的瞬间,我和维尔纳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我们离得很远,但是我看见了。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不能给他替我流血的机会。

于是我缓缓跪下,双手抱头,将脸深深埋在胸前。

我知道这个姿态意味着什么。

我向他——投降。

若我再站着不动,维尔纳就必须亲手开枪,才能保全他自己。而我知道他绝不会这么做。如果我死了,他也绝对不会独活。

时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维尔纳缓缓向我的方向走来。他的步伐缓慢,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伤口上;他颀长的影子覆在我身上,替他完成他不能做的事:拥抱我。

“上尉?”盖世太保问维尔纳,“下一步?”

维尔纳没有回答。他像墓园里的守墓人,静静守在我面前,而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自认为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还是一块尚未刻上名字的新碑。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了,声音依然像他每一次来医院执行公务那样,平稳而笃定,毫不拖泥带水:

“逮捕她。押送她回指挥部。”

“是。”

宪兵迅速上前,拖起我。维尔纳的身形终于开始在我的眼中分解——先是边缘变得透明,接着是躯干,最后只剩下一缕黑。残影般的黑。我被拖行过他身边时,看见的是他依然静立的身影。

看不出呼吸起伏,近乎凝固。

在被粗暴地推搡上车的瞬间,我回头看他,内心默默祈祷。

别追来。

别拦下我。

我的维尔纳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军帽微压,身形如铁。

拘押室的金属门在我身后砰然落锁。

我没有哭喊和挣扎——只是坐在冷硬的铁椅上,一言不发。

那一声仿佛封棺的巨响还回荡在耳边,手腕在推搡间,被金属铐子割破了皮,隐隐作痛。我听见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啪,啪,啪。我想,这或许也意味着,我终于迎来了生命的倒计时。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能不能为我的所作所为赎一些罪?

讯问还没有开始。也可能不会讯问,过几个小时就将我转运至那个血腥残忍,任意屠杀平民的国度。

我闭上眼。

——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并不是维尔纳。

是我的父亲。久未通信,也杳无音信的我的父亲……他还活着吗?身体是否安好?他是否还在剑桥,在我们那座长满紫杉和风信子,附近有片白桦林的的旧庄园里,面无表情,阴沉沉地看书?但每每假日,我初初返家,推开他书房的门时,他都会对我说一句“欢迎回来,艾瑟尔。”他看起来不情不愿。但我知道他是欢喜的。

如果他知道我成了一个德国上尉的情人,一个为自由法国而死的抵抗者……如果他知道,女儿的人生结局是这样的,会笑吗?还是会哭?还是冷静地合上书,像母亲离世那天那样,一个人在书房里坐到天亮?

我会在天堂的门口见到母亲吗?——我当然不配进入天堂。我记不起她的声音了。我也想起了马修——那个我未曾真正拥有过的未婚夫。他在海上漂泊的时候,我在巴黎,在圣马洛,为德国伤员止血,为抵抗组织打掩护。

一个迟来的认知终于在我心口炸开。

原来我走了这么远。我走出了大不列颠,走到了海峡对岸的法兰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战争,走进德占区,被一个德国人占领了整颗心。

可我不后悔。

维尔纳。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知道你看见了我投降时的那个眼神。别来。别来。

别来找我。

求你……求你……

我从未这样憎恨过我与维尔纳的心有灵犀。在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字眼的时候,我果然听见了——靴子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响起。

沉稳,从容,一如他本人。脚步在门口停住,片刻后,门轻轻地打开了。

他没听我的话。

维尔纳的制服穿得依然整整齐齐,胸口的铁十字勋章闪闪发亮,帽子拿在手里,可他脸上没有一点军人的锋利,只剩下满满的颓唐,又在与我的目光相撞时迅速褪去,换上他惯有的,清淡温和的笑意。可眼睛不会骗人。他灰蓝色的眼睛暗沉沉地,就像那晚在旧教堂——只不过此时此刻目光更疲倦,更沉重。

源于这一次我们真的被推到垂死挣扎的境地。源于这一次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真的要迎来终局。源于这一次我们见面,分开的时候是不是会成为永别。

他轻声道:“所有人都下去了。我只有十分钟。”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

我没有责怪他为什么铤而走险。他已经来了,我就不能让已对我们而言分外珍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用的怪责上。

他走进来,蹲在我面前。

“还好吗?”

又是这句话。又是那种寻回走失的小女儿的语气。

我摇头,又点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维尔纳叹了口气,肩膀微松,指尖绕过镣铐的边缘,轻轻地将我的手握进掌心。他的手是暖的,但颤抖得厉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艾瑟尔,我不能直接放你走。”他说,“他们已经看见我了。”

“我知道。”我低声说,“幸好你没有。”

“但我会想办法。”他半跪下来,依靠在我膝头,语气温柔得像我们每晚睡前例行的床边夜话,“他们想通过你获取药品来源和抵抗组织的情报,因此还会继续进行几轮审讯。我们还有窗口。在你被转运之前,我会替你争取时间……或者机会。”

“Liebes……你已经帮得够多了。”

我闭了闭眼,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这一步,是我自己走的。”

维尔纳没有说话。只是枕着我膝盖,疲惫地闭上眼。我很想像我经常做的那样,轻轻抚他的金发,一下下拍着他的肩背,让他依着我打盹。

可我不能。

我只能以目光代我安抚他。代我吻他。

“如果……如果你真的被牵连进来,”我凝视着他的侧脸,说,“别试图替我顶罪。别再为我辩护。你为我透支了太多人情和信用,说了太多谎……我知道他们早就怀疑你了。另外,家里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如果有,那是有人在诬陷你。”

“I shall.”他闭着眼睛,笑了一下。

他笑得比哭还哀伤。

“维尔纳,”我柔声叫他的名字,“如果你真的爱我,不要为我送死。你要活着,替我活下去。”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贴近我的额头,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地复刻了我们在旧教堂的夜晚。他呼吸一下下温热地覆在我唇畔,再开口时,像在说结婚誓言那样,温柔而坚定:

“艾瑟尔,我爱你。因为你——在这黑暗的世界里,依然是你自己。”

“哪怕这会毁了你?”

“哪怕这毁了整个德意志。”

他站起来,俯下身,缓缓地与我接吻。极轻,极柔,像风掠过微雪,没有用力,也再容不得片刻缱绻。但我知道,在呼吸交缠的这短短几秒钟里,我们都已经有了彼此的答案。

维尔纳直起身体,手指压平制服上的褶皱,帽檐阴影下的目光,仍温柔地落在我身上;他伸出手,轻轻将我额前的一缕发丝拨开,拢到耳后。

然后,他终于转过身。

“别说话。审讯时保持沉默。让我来做其余的。”

门关上了。

他走了。

我还坐在铁椅上。

伤口还在流血。屋内依然冷如冰窖。

可我心中的火却在熊熊燃烧——那是他望着我时的目光。

即使它下一秒就会熄灭——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它,还会温暖我。

还有人在看吗

以及看了一圈,这本好像是评论最少的二战文了

大概是烂到连喷我都不屑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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