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42年就这样在牢里到来了。
走廊尽头传来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响声。庆祝永远不会因为战争而停止,因为节日和纪念日可以成为一切事情不合常理的借口。人无法选择是在圣诞节死去和在普通的日子死去——明明都是死,却往往被赋予了不同的寄托和想象。
某个军官笑得太响,士兵们带着脏话和黄腔的喧闹声隐隐传来,仿佛白天那些呻吟,叫喊,被拖走的死刑犯都不曾存在——我在那天被拖回监牢时,才第一次见到那位审讯官提到的克洛德·米歇尔。他不会见到我,因为他已经被枪决,正被拖出刑场,地上长长的几道血痕比纳粹的红袖章更刺眼,又被德国人的靴子迅速踩踏成一片狰狞的乌黑。
“别看了,女医生——你是上尉的情妇,或许能死得比这些人体面点。”
宪兵扽住我的头发,强行逼迫我把头扭回来。我咬着牙,不发一言。
“为和平干杯!为德意志干杯!为近乎完美的作战部队干杯!”
“在元首的带领下,我们将势不可挡地迈入胜利的下一年!”
有人在用德语读着新年贺词。听到听觉神经都要腐烂的《Horst Wessel Lied》的旋律,混着士兵们的欢唱声和醉酒的咿呀声,掌声,跺脚声,飘散在监牢污浊的空气中,像蟑螂和虱子不停歇地爬进我耳朵里。
我就在这样的喧闹里,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些粗鲁,暴躁,刻板的节奏里,唯独我的维尔纳,他的脚步是沉静的,是舒缓的,是自圣马洛的第一场大雪而来的。
我隐约听见维尔纳对宪兵说“转运至雷恩……假期……黑市”,才知道我要被转运的事实。
但无论如何,我们终于再次相见了。
虽然隔着一道牢门。
维尔纳看着我,额角有轻微的淤痕,眼神疲惫得不像话,却仍然温柔得一塌糊涂。他眼底遍布血丝,嘴角残留着释然而平静的微笑——那是我只在临终者脸上见过的笑,是他们对命运落下的审判锤,最后一次的礼貌回应。
我把手伸出去,他会意地低下头,让我轻抚他受伤的额角。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还痛不痛?”他说,“你看起来很可爱,像只小仓鼠。”
“好多了。”我回答,“凑巧,施密特医生来监狱进行过例行传染病检查。他偷偷给我扔了磺胺粉和医用纱布。”
“他的名字是沃尔夫。”
“很好的名字。维尔纳,”我轻声唤他,“你还好吗?”
他没回答,只笑了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天,我本来想借着新年给你补过圣诞节的。圣诞那天撤下来一批伤兵,你一台接一台的手术,做了一通宵,我又不能去医院明着找你……果然,做事要趁早,我现在成了鸡毛都买不起的穷光蛋了。艾瑟尔,你不会嫌弃我吧?”
“当然不会。我还想问你,嫌不嫌弃我让你倾家荡产。”我看着他,慢慢地弯起嘴角,“那天我原本想煮蔬菜汤给你喝的。”
“我还以为你会做土豆浓汤。”
“等我……嫁给你之后,”我认真地说,“我一定学着做。你负责教我。”
“我会的。另外,你做的很好,艾瑟尔。你真的特别棒。他们已经认定你没有审讯价值了……这意味着你不会被单独转运。SD如果亲自督办,克劳斯也没办法干涉太多。”
“那你呢,你怎么样?你还好吗?他们逼你承认……协助我?和我有不当关系?”
维尔纳摇了摇头,“我都没承认。我只承认了一件事。”
“什么?”
“我爱你。”
我忽然什么也说不出。
只有维尔纳的声音,在空气中静静流淌着。
“在亨利医生的掩护下,我联络上了你们的人。那个装作哑巴的青年,他们叫他菲利普。你帮他们送过磺胺。他是‘影集’和‘不眠者同盟’里举足轻重的参谋。——也是他愿意帮我。”
“他们愿意相信你?”我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他说,你曾对他们说,‘他是个天使’。”维尔纳淡淡一笑,“他们不太相信——但愿意听听我怎么说。”
“你怎么说?”
“我说,我是个背叛帝国的混账,但我真心爱着一个姑娘。”他望着我的目光□□水,“我效忠于她,她是我的信仰,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愿意背叛整个第三帝国,只为给她煮一杯她最爱的英式奶茶。”
我忍着没哭。我试着对他笑。
然后我终于柔声说了一句:“这是我们第一次跨年……居然在这种地方。”
他隔着栅栏,轻轻点了下我额头,又覆住我的手。
“没关系,亲爱的,我们还会有很多新年。我答应过你,我们会一起活到战争结束。”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谈笑声。他松了手,重新站直,恢复成一个被打磨得没有任何表情的普通军官。
我点了点头。
拒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我现在死在他面前。
铁门合上的声音格外刺耳,却是我们第一次“厮守”的跨年晚钟。我坐着,静静地数着心跳:七十次每分钟,一小时四千二百次,两天就是十二万六千次。这些心跳都在告诉我:你必须活下去,你不能让这份爱死在一切尚未结束之时。
——我们一定还会有很多新年。
当然,如果我们……都活着。
我们。都活着。
士兵们饮酒作乐到深夜后,借着松散的空隙和他口中让他成为“穷光蛋”的打点,维尔纳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穿戴整齐,军容军纪依旧堪称完美。
一切看上去仿佛照常。似乎他等下还要回指挥部值夜班,铁栏之外也不是一座人被活活蒸煮,绞杀,拷问至骨肉剥离的“文明军事据点”。
他将一套女护士的外套塞进牢里。那是本地红十字协会的旧制式——偏灰的棉布制服,左臂缝着小小的红十字徽章。
“换上,藏在大衣里。囚犯转运一小时后开始,你想办法掉到最后,到外面时,趁乱混进医疗物资转运车,他们会在医院第一次停车。那时,你要跳下去,经过医院后院的走廊,跑进地下仓库,进地道,菲利普会带你走。”他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回头——战时最危险的就是回头看。”
“转运的人清点人数时怎么办?”
“他们的第一反应通常是到处寻找,不会声张。我们还有时间。囚犯逃狱,负责的宪兵会第一个被问责,他们会想方设法掩盖,没人愿意被送上军事法庭。他们掩盖和推卸责任的时间,就是我们的窗口期。”
我点点头,边换衣服边低声问:“你呢?你要怎么逃出去?”
我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但我还是问了。
那些我逃生的线路里——都没有他的归宿。
他果然摇头,“我留下。”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也看着我。
那种目光——像是病房里那些生命垂危的人,灵魂变成幻影抽离出来,恍然站在自己的病榻前,凝视行将就木的自己。甚至还带着□□的血污和倦容。*
我顾不上自己还没穿好的衣服,扑到窗前,用力握住他的手,颤抖着出声,“你疯了……他们会把你交给SD,你——”
维尔纳回握住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温和又平静地微微一笑,像只是在告诉我他要给我煮土豆浓汤,而且学了新的做法。
“不会的。我有我的计划,只是来不及说给你听。我答应过你的事,从不会食言……你太大声了,小苹果女士。赶快把衣服穿好。”
他在试图让我轻松些。他的笑容是军人们特有的,在战场上预备好迎接命运的,苦酒一样的笑容;此时此景,作为他竭尽全力要保护的爱人,我也必须强行咽下从腹中和胸口翻涌直上的恐惧和绝望。
他从袖口取出那把□□PPK。我认识这把枪,它曾在我解开他外套时,冰凉地搁在他肋骨下方,也曾被他在圣马洛的海风中放在我手里。
如今……却像一份遗书。
“它已经调试好。车子会在医院后院仓库门口停下。你跳下来之后,要朝我开一枪。”
他冲我挥了挥它,说。
我看着他,浑身发冷,手指抖得像第一次解剖尸体时那样厉害。我记得他第一次将枪塞进我掌心的夜晚,那是几周前,他偷偷带我去海边约会。当时他用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说:“比起医院和前线,我更希望你先学会保护自己。”我当时其实很想问他到底是在教我,还是在交代遗言。
“别担心,你是最好的医生,”他指了指自己右边肩膀靠近锁骨的位置,“亨利医生帮我选的地方,你可以放心。艾瑟尔,我信你。”
我看了一眼他指的地方——肋锁骨相接之处,一颗子弹打进去,确实足够逼真,又不致命。
“这次右肩膀也要挂彩了。再见面时,不要嫌我两边的伤疤看起来像——两个对称的奔驰车前灯。”
这笑话很糟糕。一点也不好笑。
但我还是对着我心爱的男人,温柔地弯起嘴角。
维尔纳凑过来,隔着铁栅,在我额头上贴了一下。
“艾瑟尔,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来到了圣马洛。无论这世界疯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你,下一次,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我缓缓闭上眼。
像是站在手术室里,最后确认一次术前准备事项——脑海中快速地闪过一切,然后笃定地说出一句——
“我相信你。”
——我和维尔纳都在反抗这个已经疯了的世界。
他反抗的方式是放我自由,而我反抗的方式,是朝他开一枪。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我趁当天负责转运的士兵在前面懒洋洋地举着派遣条,大着嗓门和哨兵交谈时混上了车,在检查时把自己尽量叠起来,躲在高高的木箱后面,不敢出任何声音。等了一会儿后,铁门吱呀打开,木箱在车厢里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混杂着药水与铁锈的气味。
第一次停车时,我借着那片短暂的空隙,从车厢跳下。
“Alarm!有犯人企图逃跑!”
维尔纳早已在此等候,他见我跳下来,大声通知其他人,声音精准地回荡在空旷的石墙间,冲上来假装抓住我,借着大衣的掩护,把枪塞进我手中。
他灰蓝色的眼睛冷静,温柔,坚定。
不可挽留。
——是那种只有在诀别时才会出现的,极尽温柔的目光。像海潮退去前,最后一次亲吻岸边。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看我。
他什么都没说。可我听见了——他在用目光叫我的名字,艾瑟尔。一声又一声。像他曾用琴声吻我一样,这次,他只能用目光吻我。
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如沉钟压在颅腔深处。我看着我们的影子在他身后拖出长长一截,叠在一起,替我们完成最后一个拥抱。他手上并没加力,只略带焦急地看着我,示意我快点动手。
枪身沉得像压了整整三个月的大雪。
我的体温一点点覆盖他的体温,默然书写着一份无法退还的诀别信。
一股极深的恨意从我心底升起,却无处发作——对这一切——对这世界的无情,对战争对我们的玩弄,对命运安排我们相遇,却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它不给我们……
我还能见到你吗,我的维尔纳?
我记起我们悄悄躲在储藏室里时他亲吻我的唇,说他爱我;他穿过的衬衣上总有雪松的味道;他每天出门前最喜欢把嘴唇贴在我额头上,什么也不说。
我终于扣下扳机。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枪声还响。
——砰。
维尔纳身体晃了一下,血迹自肩头喷出,在灰色的墙上洇成红色的花。
Run.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声音,只是口型。
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向自由而去。也离他而去。
他中弹的地方,在我右肩也终于烧灼起来,仿佛那枚子弹穿过空气,进入他身体之后,又在我体内再穿透了一次。我甚至感觉到皮肤下的那一块骨头在碎裂,血流向那处中枪的地方,再向心脏漫开。
我当然没有伤口。但那种疼太真实,真实到让我无法再思考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跑到气喘吁吁,跑到胸口刺痛,跑到喉咙泛起铁锈味。
我没有哭,也不能哭。更不能回头。
泪腺像干涸的河床。
没时间,不应该,也没必要哭。
——我相信我们还达不到哀悼的程度。
我顺利奔入地道口,一路向前狂奔。
我瞥见路上有一只无名指骨,戴着已经磨损的婚戒,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给我的某种预兆。瞥了一眼,我继续向前奔跑,直到菲利普·杜邦接住了我。
“Happy new year,my fair lady.”
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从那个有维尔纳的世界加速抽离。而维尔纳最后留在我身上的那一点气息,早在逃亡的脚步里,被夜风悄然吹散。
我在菲利普的带领下从地道潜行出城区,穿过一家家咖啡馆,酒馆,旅店,在当地居民和同僚的掩护下避开巡逻队,更换装扮,辗转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从一个无名村庄的废弃剧院后门,登上了接应我们的卡车。卡车的木板下藏着假身份文件,绷带,大量磺胺和吗啡,和一个伪装过的红十字旗。
剧院门口还贴着“Marivaux ce soir(今晚演出马里沃)”的残破海报,海报主体上糊着一张张告示,新的叠旧的,上面写满了被德军杀害的平民的名字,恍惚间,我又想起刚认识维尔纳的时候——他是如何用他的制服为那一条街挡下了死亡。
他属于他们。
但他从未属于这群贴告示的人。
车子发动了。
我看着那张海报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通过宪兵一轮又一轮的搜查后,卡车终于在黎明到来之时,成功离开了圣马洛。我蜷缩在车厢里,一遍遍回忆着那一枪——和他轻声说的:
“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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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了在医院陪诊期间,一位来探病的修佛阿姨告诉我的经历,说在念佛时看见我家病人的灵魂站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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