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停下的那一刻,望舒才发觉自己的左手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
纱布被血浸透,指尖在琴键上留下几枚淡红的印记。
海因里希夫人合上乐谱,目光从她的手上扫过,没有评价,只是淡淡地说:“今天就到这里。”
望舒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膝盖软得撑不住重量。
她扶着琴凳边缘,额头抵在冰冷的钢琴漆面上,试图用那点凉意压下逐渐攀升的燥热。
“小姐?”施密特太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模糊得像隔着一层雾。
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她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壁炉里的火燃得正旺,偶尔爆出细小的噼啪声。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左手被重新包扎过,纱布缠得整齐利落。
“别乱动。”
低沉的嗓音从床尾传来。
埃里希坐在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本德文军事手册,灰蓝色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锐利。
望舒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埃里希合上书,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触碰,可水温却恰到好处,不烫,也不凉。
她小口啜饮,水滑过喉咙时,才发觉自己浑身滚烫,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三十九度二。”埃里希收回杯子,语气平静得像在汇报军情,“医生来过了。”
望舒怔了怔,下意识攥紧了被角。
天呐,她居然发烧了。
高烧在入夜后烧得更凶。
望舒陷在混沌的梦境里,时而看见教堂的彩窗碎片,时而听见陌生的德语低语。
半梦半醒间,有冰凉的手指拨开她汗湿的额发。
“......克劳迪娅......”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随着叹息落在耳边。
是谁?
望舒努力聚焦视线,看见埃里希坐在床沿,手里攥着个银质怀表。
表盖打开着,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穿红十字制服的少女站在雪松前,金发蓝眼,笑容明亮得刺眼。
望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
埃里希立刻合上怀表,俯身扶起她。
“喝水。”
恍惚间,有人用冰毛巾擦拭她的额头,指腹粗糙,带着茧的触感。
“...冷...”她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牙齿轻轻打颤。
床边的人影顿了顿,随即,一条厚重的羊毛毯覆了上来。
那毯子带着温暖的气息,像是刚从某人的身上扯下来的。
“睡。”埃里希的声音很低,却不容抗拒。
望舒在昏沉中抓住他的袖口,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纽扣。
她听见自己用中文呢喃:“爸爸...”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空气骤然凝固。
埃里希的呼吸微微一滞,随即,他缓慢而坚定地抽回了手。
“我不是你父亲。”他用德语回答,声音冷硬,“睡吧。”
次日清晨,烧退了大半。
望舒睁开眼,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只瓷碗,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汁,气味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
是中药。
她怔怔地盯着碗沿的指纹印,想象着埃里希是如何在深夜的厨房里,沉默地守着药炉,等待那一碗煎熬的东方药汤。
房门被轻轻推开,施密特太太端着早餐进来,见她醒了,明显松了口气:“小姐,您总算退烧了。”
望舒的目光却越过她,落在走廊尽头。
埃里希的军装外套挂在衣架上,袖口沾着一点未干的雪水。
他刚从外面回来。
“叔叔...出去了?”她轻声问。
老管家顿了顿,低声道:“少爷凌晨去了趟商会。”
商会。
望舒当然不知道,那里是柏林少数能买到中药的地方,也是德**方暗中监视的“敏感区域”。
埃里希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托盘。
他军装笔挺,眼下却挂着浓重的青黑。
望舒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贴着纱布,边缘渗出淡红。
“早餐。”他将托盘放在床头,牛奶杯旁摆着望舒最爱的蜂蜜蛋糕。
望舒小口啜饮牛奶,突然轻声说:“对不起。”
埃里希正在调整窗帘的手顿了顿。
“为什么道歉?”
“耽误了钢琴课。”望舒盯着被角,“还有...您的休息。”
房间陷入沉默。
埃里希突然单膝跪地,与床上的女孩平视。
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威严,灰蓝色眼睛里甚至闪过一丝望舒从未见过的情绪。
“听好,”他的声音低沉,“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阳光在这一刻穿透云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却奇异地和谐。
望舒悄悄伸出手,勾住了埃里希的小指。
他没有抽走。
病愈之后,她第一次被允许离开卧室。
望舒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试探性地伸展身体。高烧退去后的虚弱感仍残留在四肢,但阳光的温度让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施密特太太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女孩踮着脚去够窗台上的雪绒花。
老管家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将熨烫好的羊毛裙放在床头。
“少爷在花园等您。”
望舒眨了眨眼,只从那天之后,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埃里希。
当她来到花园后,埃里希背对着她,军装外套的肩线笔直如刀削。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透。
“慢跑,十分钟。”他按下军用秒表,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熟悉的埃里希,没有多余的关怀,只有简洁的命令。
融雪浸透了她的羊皮靴,但阳光晒在脸上的感觉太好,让她忍不住越跑越快。
直到肺叶传来刺痛,她才扶着膝盖停下,抬头却发现埃里希早已等在终点,手里拿着那条她熟悉的围巾。
“说了要戴手套。”他生硬地说,却把围巾系得格外仔细。
等到确定围巾戴好后,他转身走向宅邸,又在台阶上停住:“今晚有客人。”
烛光摇曳的餐厅里,卡尔正往白兰地里加冰块。
“我们的小云雀终于出笼了!”他举起酒杯,义眼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敬健康!”
望舒小口啜着葡萄汁,偷瞄坐在主位的陌生男人。
灰白鬓角,铁灰色西装,胸前别着一些望舒看不懂的荣誉勋章。
“这位是海因里希教授。”卡尔眨眨眼,“当然,也是那位严厉夫人的丈夫。”
老教授锐利的目光扫过望舒缠着纱布的手指:“我听说你能复述出曲子的任意小节?”
海因里希夫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却十分欣赏望舒。
望舒愣了愣,紧张地看向埃里希,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是的,教授先生。”
老教授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从公文包取出一本手抄乐谱,泛黄的纸页上满是奇怪的红色标记。
“那么,试试这个。”
来到琴房,望舒的手指在陌生旋律上跳跃。
教授站在她身后,时而用铅笔在谱面上做记号。
埃里希和卡尔靠在墙边,前者面无表情,后者却难掩兴奋。
“完美!”老教授突然拍案而起,“一个音都没错!”
他转向埃里希:“这孩子有绝对音感。柏林音乐学院少年班下周有入学测试——”
“不行。”埃里希打断他,“太早了。”
“早?”教授冷笑,“莫扎特四岁就能作曲!”
烛光在埃里希的眉骨下投下深重的阴影。
望舒看见他军装袖口的铜扣微微发颤,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埃里希失去冷静。
“她才刚退烧。”他一字一顿地说。
埃里希面无表情的看了看怀表,对着望舒命令道,“现在,回房间休息。”
深夜,望舒没有听埃里希的话,她蜷缩在楼梯拐角,偷听书房里的争执。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教授的声音透过门缝,“这种天赋万中无一...”
“也知道舒伦堡那些人会怎么对待一个‘东方天才’。”埃里希的语调很冷。
沉默良久,教授长叹一声:“所以你打算永远把她藏在这栋房子里?”
地板吱呀作响,像是有人突然站起。
“至少等到她足够强大。”埃里希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强大到......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战利品。”
望舒把脸埋进膝盖。
脖颈上的玉佩贴着皮肤发烫,那里刻着满文家训,她一直没告诉埃里希自己认得那些文字:
“鹰雏终将翱翔”
次日清晨,望舒在琴房准备着,却发现琴凳上有两本新书。
一本是德文版《音乐理论基础》,另一本却是《近身格斗入门》,扉页上用红铅笔写着训练计划。
埃里希站在门口,军装笔挺如常:“从今天起,下午三点到五点。”
望舒翻开格斗手册,里面夹着一张小纸条,潦草的字迹写着:“别忘了用膝盖!——你的格斗教练卡尔”
她抬头看向埃里希。
“我会努力的。”她轻声说。
埃里希转过头,阳光穿过他的金发。
有那么一瞬间,望舒觉得他好像要微笑。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时,军靴踏出的节奏却比往常轻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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