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早就无话可说了,杰内西斯想。
外面还在下雨,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水汽遮盖了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雷声隆隆。
杰内西斯几乎能看到,水漫过河床,从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草中间,蛇一样一寸寸爬行,穿过丛林,一直到庇护他们的山洞里。
萨菲罗斯拧着湿透的衣服说,不会的,我们在高地。
或许,杰内西斯说。他支着下巴,着了迷似的想着风雨停后,水涨到树梢,明镜一般倒映着天空。
篝火在燃烧。
用湿柴火和魔晶石点燃的火焰摇摆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
萨菲罗斯沉默不语。
杰内西斯靠着光滑的岩石,终于从他的幻境里醒来。
说些什么吧,杰内西斯的视线滑过萨菲罗斯,又径直投向连绵不断的雨幕。
我不知道,萨菲罗斯顿了顿,我们已经讨论过所有有关事项了。
两个一等兵出一次任务,丢失了队员还被困在山洞里,杰内西斯一挑眉,真丢人。
我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杰内西斯说。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萨菲罗斯还在擦拭着正宗。皮衣挂在树枝上等着晾干。
他**着上半身,抬眸瞧了杰内西斯一眼,你还要穿着那身制服吗?
我已经把外套脱掉了,杰内西斯抱着胳膊,显得满不在乎。
好吧,萨菲罗斯说,只要你不想得失温症,就应该把上衣脱下来。
我得了失温症也和你没有关系,杰内西斯刻薄地说。
一次任务丢了一队人还死了一个一等兵,还有比这更丢人的吗?萨菲罗斯用同样的语气反问道。
杰内西斯轻哼了一声,用不着你管。
萨菲罗斯微微皱了皱眉,然后说,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雷声越来越大。
萨菲罗斯擦拭刀的细簌声响被雨吞没,融进篝火,消失在山洞里。
杰内西斯尽力不去想黑色扭曲的伤疤。伤疤缠绕在他的肩膀上,头对着他的脖颈,还没愈合的部分留着黑血,和脓水参杂在一起,此刻被雨水浸透,连着制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于是他开始发抖。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寒冷,还是毛骨悚然的想象。他听见一阵微弱的声音,就像昆虫在移动时的那种低不可闻的摩擦声,然后他的伤口开始发痒。
杰内西斯不安分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怎么了?萨菲罗斯安静地问。
没事,杰内西斯说,坐太久了。
萨菲罗斯的刀被反复擦了三遍,铮亮得像面镜子。他无可奈何地放下刀,第一次直视杰内西斯的眼睛。
好吧,我们的确应该说些什么,萨菲罗斯说,你觉得他们多久能发现我们?
你说的他们是谁?杰内西斯懒洋洋地说,如果是五台,我希望他们永远不会;如果是神罗,最好赶在这场雨停之前。
我们已经讨论这个问题三遍了,杰内西斯说,十分钟前我刚刚问过你,而你现在在问我同样的问题。
那我们还可以说什么呢?萨菲罗斯说,关于Loveless?
Loveless大街开了一家新剧场,我打算去买一张公演的票,杰内西斯说,听说女主演的嗓子不错。
真好,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周末,萨菲罗斯说。
他们陷入了沉默。
杰内西斯想起来,这个话题在上周的午餐时刚刚说过。
然后呢?我们还可以说什么?
新兵一年比一年差的素质?神罗不合理的轮班制度?
杰内西斯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就像刚刚吞了铅一般。
我很困,脑子发晕,杰内西斯想。这场颠来倒去、反反复复、毫无意义的对话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但是,他还是得说话。他有预感,一旦停下,某种轻飘飘、却又极其重要的东西就会不复存在。
他说,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萨菲罗斯似乎有些惊讶。十年,他说。
我二十六岁了,杰内西斯在和头晕做着斗争,口齿不清地说,我们认识的时间快要到我生命一半的长度了。
从数学角度来看,萨菲罗斯说。
杰内西斯哼哼唧唧地说,天哪,我们竟然会认识这么久了。
……它会越来越长的,萨菲罗斯吐出后半句话。
杰内西斯,你睡着了吗?萨菲罗斯问,声音里有一丝紧张。
杰内西斯没有回答。他靠着石壁,篝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大,就像一只怪物展开了黑色的羽翼。
杰内西斯·拉普索托斯?萨菲罗斯提高了音量,又问了一遍。
杰内西斯微微睁开一只眼,又闭上。你好吵。低不可闻的回答。
萨菲罗斯放下正宗,起身的时候差点因为趔趄跪倒下去——所有人都受到了一样的折磨。他干脆手脚并用,用一种不算雅观但好用的姿势爬到杰内西斯边上。
他摸了摸杰内西斯的手,比十二月的冰块还要冰。
杰内西斯的胸口仍在起伏着,看上去没有痛苦的神色,嘴角挂着一丝极淡的微笑。
萨菲罗斯抿着唇。失礼了,他说,用小刀割开了杰内西斯的上衣。
巨大的疤痕在篝火下,用阴影为自己攻城掠地。
萨菲罗斯那双握紧正宗时毫不动摇的手,此时却在颤抖。
他欲盖弥彰般,下意识地把布料拉回去,重新挡住丑陋的伤口。
轻一点,杰内西斯说,疼。
上一次的伤,还没好吗?萨菲罗斯轻声问。
好不了,杰内西斯倒是显得格外的轻松。
你就顶着这样的伤跑来跑去?萨菲罗斯说。
别总是指责我,杰内西斯龇着牙说,还能怎么办呢?
霍兰德没个说法吗?萨菲罗斯顿了顿,还是继续把衣服割下来。杰内西斯默许了。
那边也没搞明白。杰内西斯瞧着不断在身边晃来晃去的银色的长发,恍惚中,他伸手,抓住了一缕。哎呀,是月亮啊。他像孩童般,高兴地说。
萨菲罗斯被迫低下头。他能清晰地看见杰内西斯因为失温症而苍白的脸。此时他的兴高采烈反而更让他难过。
月光照在笨苹果树上的时候,树干比银子还要白。杰内西斯说。
真漂亮,萨菲罗斯说,你从来没有说过。
你没有问过,你也没去过巴诺拉,杰内西斯咯咯地笑着,你没见过月光下的笨苹果林。
尤其笨苹果结果的时候,他接着说,就像夜空中的星星。
笨苹果不是紫色的吗?萨菲罗斯说。
是啊,所以枝干是星星,苹果是夜空,杰内西斯张开手臂,描绘着记忆中巴诺拉的夜色,苹果多得像夜空!压得看不见树枝!
他冰冷的手臂划过萨菲罗斯的身体。杰内西斯已经不在这个外面风雨交加的山洞里,他回到了他的故乡,他的童年,他被魔晄浸润的瞳孔看不见萨菲罗斯,只有银色的月光和比月光还要明亮的笨苹果林。
萨菲罗斯忽然感到一阵惶恐。
在被雨水打湿的土腥气和湿木头燃烧的味道中间,他发现了另一种味道,一种经常在战场蔓延的讯号,意味着死神又重返人间,收割生命。
他瞪大了眼睛。天哪,杰内西斯,他低声说,你要我怎么向安吉尔交代呢?
杰内西斯只是笑着。替我向他问好。他这么说道。
萨菲罗斯的嘴唇动了动。你自己去。
两个一等兵落难的事故我们一起担着,但要是一个一等兵死在另一个一等兵面前,那就不是事故而是灾难了,他说。
萨菲罗斯深吸一口气,紧紧拥抱住杰内西斯。
杰内西斯一下又一下,虚虚地顺着他的长发。
笨苹果又大又甜,准能快快活活过一年,哈哈,哈哈哈……
他开始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那次事件后,他们的关系并没有迅速地变好,只是又恢复成能在走廊里碰面时点头致意的程度。
两个月后,杰内西斯叛逃了。
如那一天一模一样的暴风雨中,萨菲罗斯打了一遍又一遍的电话。
就在他失望地决定放弃时,他收到一封邮件。
昏暗的天地间,巨大的黑色羽翼若隐若现。随信还有一个坐标。
萨菲罗斯抬起头,毫不犹豫地向杰内西斯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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