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科布·达文波特像个鬼魂,在渔夫街拐角一闪便融入雨幕之中。那把开过火的手枪随手甩在路面上,被打着旋的水流吸引,慢慢向排水口滑动。
年轻人的身子晃了晃,试图保持站着的姿势,但只是又一次狼狈地摔在地上。
雨水如同灰色的手指,渗进他的衣领和袖口里。
此时,他们两个之间只差十七块地砖,二十五步,三十秒即可到达的距离。
贝图拉把文森特扶起来的时候,后者几乎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让她也踉跄了两步。他捂着侧腹,想要站直身子,但一直没能如愿,只能以略微佝偻的姿态靠在墙边。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流,和汗水混着悬在鼻尖上。
“你没事吧?”
“没有,打在防弹衣上了。”他低声说,“不用管我,快去追杰科布。”
“可是……”
“这是给我们的命令。”
贝图拉迟疑片刻,拨开保险,冲进浑蒙一片的街道远景中。
从枪声响起到现在,狄俄尼一直在无线电里大声嚷嚷,她不得不暂时把耳机摘下来,避开滔滔不绝的地域性脏话,再在几分钟后戴上。
【达文波特去哪了?】
【前边左拐,大约两百码——该死,他上车了。】
【有什么支援方式吗?】
【别离那辆车太近。妈的,他最好命够硬,因为我真的很想在审讯室里见到他。】
现在,整个街区像是刚从海底重现人间。被风刮断的梧桐枝条像凶案现场似的七零八落,横散在路上。第一次闪电把世界映得惨白,雷声遮住了亚音速子弹发射时的声音。贝图拉眯起眼,看到被子弹击中的变压器拖着一长串火花坠落,分毫不差,砸在那辆石榴红的“普利茅斯复仇女神”①的引擎盖上。司机手忙脚乱地打死方向盘,汽车甫一发动,便直直撞进街边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药店。汽车警报与玻璃破碎声歇斯底里,摔落一地。与此同时,她身边某扇被风吹开的玻璃门微微颤抖,带动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贝图拉右手拿枪,左手拉开副驾驶车门。杰科布·达文波特坐在主驾驶上,胸前抱着完全断裂的方向盘,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额角的伤痕与挡风玻璃的裂纹基本吻合。
“双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她说,“慢慢地从车里出来。”
杰科布的头近乎一度一度地朝她的方向扭过来,瞳孔散得很大,嘴唇痉挛。
“神罗的走狗。”杰科布咬牙切齿地说,似乎这句话给了他无边勇气。他撞开车门,扑在地上,躲过两发点四五英寸子弹,踩着满地胶囊和药片,片刻不停地冲上楼梯。白瓷砖上出现一长溜暗红色的血迹。
【已经开火。】
贝图拉一边报告,一边三步并作两步,从车顶攀上二楼外的消防梯,再从一扇没关好的窗户进入室内。杰科布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依然清晰可闻。
【预计到达时间一分钟。】文森特的声音镇定,清晰。
她擦了擦渗进眼中的雨水,继续追捕。每一步都跨过三层台阶,很快就撞开了通往天台的门。稍作停歇的雨水将远处城市里的灯光冲刷得闪闪发亮。在这种幽灵般的光照下,她看见杰科布站在楼房边缘,一道贯穿鼻梁的伤疤让他的左右脸显得很不对称——这是一个新发现。当然,还要加上那把寒光凛凛,保养得当的牛骨柄小刀,十分不巧地抵在杰科布满是青筋的脖子上,紧挨着主动脉。意思很明白:她最好一步也别靠近。
【这个距离不一定能打中四肢。】狄俄尼说,【就地击杀得了。】
【我可以从对面的窗户里瞄准,应该能让目标无力化。】文森特回复。
【不是很妥当。等等,妈的,他不会真的要给自己来一刀——】
狄俄尼说出这句话的前一秒,贝图拉猛地冲上去,用整个身子的惯性撞开了那把刀。理所当然地,他们两个也一起跌出天台边缘,向下坠落。
地心引力常数可以证明,坠落很快,快得连感官都追不上它,反而把这段时间大大延长。除了如影随形的濒死感以外,这一切跟在高速公路上狂飙没有什么区别。她看着地面越来越近,视野开始模糊,然后是碰撞、疼痛和晕眩。他们摔在一辆硬顶雪佛兰轿车上,杰科布把车顶砸得凹陷下去,口鼻满是鲜血,那双墨绿色的眼里流出液体,可能是雨水,也可能是泪水。他紧紧盯着她,嘴唇一开一合,像离水太久的鱼在呼吸,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用枪指着他的额头,手指不住颤抖。她又舔了舔自己的牙齿,确认它们还待在原来的地方。远处传来一阵闷雷,警笛呼啸而过。
【任务完成,目标依然存活。】
在那辆把她、文森特和杰科布一同送到医院的救护车上,贝图拉注意到狄俄尼拿出了一根烟,但直到她从诊室里出来,换了件干净外套,那根烟依旧没有点燃。
雨几乎快停了,夜晚如此安宁,在路灯橘黄色的光线下,甚至能看见几百码外的咖啡店里坐着几个拿报纸的人,滴水的冷杉树旁走过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姑娘,显得几个小时前的暴雨简直是场梦。狄俄尼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一动不动,蜜色眼睛中夜幕笼罩着街道,仿佛他刚从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来到此地。一种做错事的惴惴不安感从她心中升起,就像小时候在学校里大打一架之后在家门口徘徊。又或者,这种感觉让她回想起那个不作告别的日子,大船拔锚后鸣响悠远的汽笛声,栏杆上落满海鸥,而她站在甲板上看着母亲挤进人群,匆匆赶来。
“生气了?”她故作轻松地说,没有回音。
狄俄尼把那根香烟蹂躏得惨不忍睹,指尖和指甲都被烟草染上淡淡的黄色。贝图拉在狄俄尼身边坐下,同样看着湿漉漉的街道,心里想着这时候最后一班火车应该驶入站台,几十上百个街区灯火阑珊,等待着那些风雨夜归人。她垂着头,肾上腺素褪去后的疲惫让她昏昏欲睡,但总是合不上眼。
护士站空无一人,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跟着水汽一同蒸腾,使白光灯蒙上了一层雾气。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能活下去才是塔克斯。”狄俄尼突然说,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听起来很闷。“希望你也能记住这句话,别再干这种蠢事了。”
“我知道。”
“文森特在急诊,你去看看他吧。”狄俄尼站起来,向外走去,缓慢而心不在焉。
“你要去哪?”
“喝杯威士忌,这简直是我职业生涯里最漫长的一天。”
她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理好衣领,往后捋了捋头发,下定决心走进急诊。在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就医经历中,急诊部总是一团乱麻,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掺在一起,酒精中毒的醉汉旁边躺着身中十几刀的重伤员,而医生护士们极有可能正在参与一场持续数个小时的心肺复苏马拉松,仪器滴滴作响,心电图从波动到拉直,然后脱帽致哀。十几分钟后,新病人躺在原来那张床上,与死者只隔了一层刚换的床单,像是一只孤独无助的动物。
好在此般光景没有再现,大概由于这里是郊区的缘故。诊室只有一名患者,医生在白色屏风后与护士窃窃私语,她们提到八月灰色温暖的夜晚,盛装出席的舞会与不再联系的朋友,不时还会有笑声传来。她坐在床边,习惯性地把床单的褶皱拽平。文森特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扫就收了回去,他的衬衫被雨水泡得脏兮兮的,领口敞开,只有半边还扎在腰带里。
“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肋骨断了一根而已。”文森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谈论天气或明天的早餐。
“这恐怕不能算‘没有大问题’。”
“没戳破肺叶,所以不用住院。从这方面看还是乐观的。”他顿了顿,“贝尔(Bell,贝图拉的昵称),你脸上是血吗?”
“不是我的,如果你要问的话。医生给的诊断里只有脱臼和软组织挫伤。”她用衬衫袖子蹭蹭脸颊。“狄俄尼没跟你说什么?”
“要服从命令,诸如此类。”他从喉咙深处叹气。“还有,能活下去才是塔克斯。”
“和对我说的一样。”她靠在枕头与床头柜的交界处,仰头看着天花板。“不过,当时确实有机会活捉……”
文森特打断了她,“我应该听命令。”
“我犯了错误,但受伤的并不只有我自己。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一只小虫左冲右突,兜兜转转,依然在嗡嗡作响中回到原点。振翅声和水滴一同在玻璃上滑落。
“你还记得先生(Monsieur Grimoire)②的照相机吗?”她突然说。
“父亲的照相机?”红色眼睛沉向右下方,“你是说掉进斯提科斯河那一次吧。”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没错,就是那一次。约翰逊借走之后怎么也不肯还,我硬从他手里拿,结果他把相机扔河里了。”
“然后某个人跟着跳了下去。”文森特短暂地笑了笑,语气戏谑。他的笑声是从舌根后出现的,低而微弱,甚至没有压过女护士的鞋跟在地上走动的声音。
“拜托,你也下去了,说的好像只有我犯傻一样。”
“那是为了把你拉上来。”他系上一粒衬衫纽扣,“虽然不是很成功。”
“两个好像落水陆行鸟的小孩站在家门口,等着家长来批评——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回去写报告是免不了了。”
他们两个同时叹气。
“对了,狄俄尼现在在哪?”文森特问。
“你说现在吗?恐怕装着一肚子威士忌和牢骚在哪个酒吧睡着了。说起这个,你也该休息了。”
贝图拉站起来推开急诊室的门,侧身和他挥挥手,嘴角旁的酒窝重又出现。理论上,这是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笑容,因为医生和护士此时都出去了。他是在第二天才无意中想到这一点。
“明天见。”
当天晚上,贝图拉在车里蜷缩着睡着时做了一个梦,她看见鱼钩状的红铜色月亮在道路尽头缓缓上升,周围环绕着双重晕圈。有人迎面走来,长相和她一模一样,不由分说地对她开了一枪。这位无名客把她的尸体挂在弦月的尖端上,她高居云端,事关所有存在的悲凉在胸中涌动。不远处,化作黑狗模样的魔鬼③对月嗥叫,一名面目模糊的过路人自言自语:
“犹大以某种方式反映了耶稣,由此产生了那三十枚银币和叛卖之吻;产生了自杀,以便更心甘情愿地被打入地狱……”④
①克莱斯勒公司的一个中级轿车品牌,产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斯蒂芬金负责编剧的电影《克里斯汀魅力》与其有关。
②贝图拉对文森特的父亲,格里摩尔·瓦伦丁的称呼。有时候简称为Monsieur(先生)。
③参见《浮士德》中化为黑狗的魔鬼梅菲斯特。
④引自博尔赫斯《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04 连带伤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