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又到了。下午,贝图拉带着随手摸来的稿纸去了某家偏僻的咖啡厅。出勤记录本上写着“外出侦察”,手枪显示“在库”。当狄俄尼满世界吆喝着让人帮他传真一份文件时,他语中的第二人称没有找到一个确实存在的所指对象,变成了几声嘟囔。
丢下写不完的报告总是有原因的,但欣赏这座在历史上难以留下些许印记的城市永远不会太迟。高层云从彼端的群山顶部稍稍探出头来,就像浪头缀满白色泡沫的海潮被大头针钉在天际线上,留下深蓝色的侧影。市政厅养的鸽子穿过梧桐树浓绿的树梢,穿过麻雀的叽叽喳喳与斑鸠的自言自语,穿过庸自忙碌的红绿灯群与交通指挥系统,高高地切过天空,不知飞向何处。被撇下的她只好坐在台阶上,拿捏碎的面包渣喂乌鸦。这些黑羽鸟大力扇动翅膀,嘎嘎直叫,跳到膝盖上啄她的手指,全然不顾旁边的小教堂正举办葬礼。守灵者们在门口分成两排,沉默地看着一辆漆成白色的加长型轿车加速驶过。轮胎下,积水表面漂浮着花圈上的名片和多彩的油污,阳光一晒就肆意蒸腾,味道刺鼻。
“这么早就跑这儿来了?”
“为什么不呢。”她拍掉手上的面包渣,“班又不是非上不可。”
“肯定又和别人闹矛盾了。”女店主笃定地说。“而且你不占理。”
她的眼睛看向马路对面,被一辆脏兮兮的运货车转移了注意力,右手把口袋里的硬币在地上一枚接一枚地立起来,然后一口气全部推倒。
“真没志气。”女店主说,声音不大,但足够听见。
“你不知道——”
“跟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小伙子有关系。”
“你真的知道?”
“小姐,我照样年轻过。我跟不止一个人在屋顶上看过月亮呢。”
“等等,这跟月亮没关系。”贝图拉立刻打断话题,“我把我和安娜的事情告诉他了。打那之后,他就一直想让我写信跟她和解。真奇怪……这几天我走到哪都能正正好好撞见他,一见面就提这事儿,好像我多了个影子似的。为这,几天里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
女店主把擦好的杯子口朝下,按大小依次摆在柜台上,撑着胳膊看向她。
“有必要吗?和自己的母亲没必要闹得那么僵吧。”
“得了吧,安娜的脾气我最清楚:认死理,爱替别人做决定,反对意见一律打回。现在我估计是家里的败类,唯一一个没踏上学术道路的人,等到两三年之后,失踪人口注销户籍,她大概就会登报昭告天下,宣布不承认母女关系。”
“那你更应该写封信回去试试口风,反正情况不会再糟了。而且你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不会把你丢在世界某个角落撒手不管的。”
“他之前是不是来过?”贝图拉站起来,狐疑地检查店里的角落,乌鸦们在她肩膀上左右分开站了一会儿,懒洋洋地飞走了。“你们两个连说的话都差不多。”
“我甚至不知道你那位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女店主把打包好的点心纸盒递出去,拿回一张纸钞。按往例不必找零。贝图拉把只写了几行的信纸折成四折,掖进口袋深处。
“或许是因为我不太擅长分享。好啦,下次见。”
回去的路上,她碰见的第一个广告牌上画着某位丽人的脸庞被木锯一分为二,身形偏胖的小魔鬼趴在右上角,手里垂下的纸卷配文为某某止痛药。走过十字路口,她遇见的第一位警察亟需八小时睡眠,第一名乞丐的钵里盘踞着两只小老鼠,第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把香烟叼反了。一直走到塔克斯总部那栋毫不起眼的灰色建筑旁,她第一次发现爬满蔷薇藤的后门居然关上了,悻悻而返,在正门口第一回看见有人站在必经之路上。她继续往前走,假装自己的身体是由某种超然世外的气体组成的,一不留神就逸散开来,变成一团夹杂着羽粉与油墨,介于烟雾与人形之间的东西。
再走两步,这团气体毫无缘由地膨胀起来,密度因而变得更低,就像盛满了家乡那条河枯水期时稀薄的雾气。视线一旦透过这层朦胧的纱帐,就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白桦树和野花楸,如同绿莽莽的山洪冲向灰色的河岸。也就是在这条河里,她呛了好几口水,把脑袋压到水面下,总算捞出了那台彻底报废的胶卷相机。至于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她毫无头绪。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文森特问。他没穿外套,袖子简单地挽了两圈,额头上有隐约可见的一层薄汗。莫名其妙的好胜心极力让她现在一句话都不要说,而是等回到专属于她的那张桌子前,敲几下键盘,翻两页小说,再从天气等无趣话题一路聊到眼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试着继续往前走,但是气体冷却,凝结,从半座城市的规模逐渐缩小,如同一滴酒在杯口逐渐凝聚,继而颤抖、滴落,最终变回固态,又成了那个贝图拉·麦克白。
她转过身,“如果你想说那封信的话,至少还得——”
“不想写就放一放吧。”他说。
两个人静静地,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儿。
“可我已经开始写了。”
他耸耸肩,侧过脸,嘴角略微勾起。
她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你早就知道我会写的。”
年轻人眨眨眼,“周末去看电影吧。”
她没接招,“后门为什么关上了?”
“我有权保持沉默。”
“审判庭判决:这次票钱你出。”
他们俩回到办公室,过了下班打卡的时间,人没剩几个,余晖使整间屋子充盈着蓬松的橘红色光线。她把点心盒子打开,拿出两块黄油饼干,再给文森特的桌面上放一块切角蛋糕,同时看见每人的桌子上都有枝红玫瑰,甚至连屏风后维尔德的办公桌上都有几片花瓣隐约探出头来。
“你对此有什么头绪吗,情人节先生?”她拿起玫瑰,在鼻尖前挥了一下,香气变得遥远、衰颓、有气无力。
文森特正在煮咖啡,打湿滤芯,量好咖啡粉,灌满热水,再把各个部位拧紧。计时器定到三分钟。他的指尖因用力显出青白,掌骨在苍白的皮肤底下微微突出。
“一个外勤送来的,很可惜,他求婚失败了。”
她慢条斯理地,一片片地剥下花瓣,只留下光秃秃的花茎,再跟吃饼干一样把花瓣塞进嘴里。防腐药水的苦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文森特倚着文件柜,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攻击蛋糕顶上的草莓。
“味道如何?”他问,这时她已经把花瓣全都吃完。
“不太新鲜,让他下次别买这家了。”
“最好还是别有下次。”
计时器发出蜂鸣,咖啡全流下来了,空气像平时一样咝咝涌入,黑棕色液体沸腾冒泡,苦味和咖啡香味一起泛滥,逐渐平息。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半。贝图拉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捉起听筒,没让它响出第二声。
他用口型说:“要不要喝一杯?”
她同样用口型回答:“谢谢,人生已经够苦了,我不喝苦的。”
半分钟之后,她撂下电话,猛地站起来,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手枪,匆忙地塞进西装底下的快拔枪套里。
“维尔德急电,让咱们俩去审讯室一趟。”
“怎么了?”文森特把挂着的外套拿下来,刚扣好扣子就发现忘了打领带,不得不又脱下来,竖起衬衫领子打个温莎结。
贝图拉把文森特的配枪扔给他,平静地说:“杰科布·达文波特死了。”
塔克斯的审讯室位于地下,墙壁涂着灰泥,地板是水磨石,鞋跟走在上边有沉闷的回声。这里无论四季都冷飕飕的,灯光很亮,但也只能每隔几米营造出一个圆锥型的光明区域。一旦踏出地板上这些明亮的圆,光线和声音就立刻老化、碎裂、沉降,变成某种灰色,沉默的物质,填满走廊和房间。
她抱着胳膊,透过单向玻璃凝视着达文波特。他整个人似乎没了脊椎,倾斜地倚在靠背上,头颅低垂,看样子像是一个星期没合过眼了。即使在六月,他看起来还是很冷,穿一件轻便大衣,领子竖起来,肩膀耸着,好像仍然在不住颤抖。他的头发耷拉下来,盖住了不肯瞑目的墨绿色眼睛。
“怎么死的?”她用舌头顶住左边的犬齿,问维尔德。
“□□中毒,死的没什么痛苦。”维尔德双手插兜,语气平淡,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说来也巧,在他招出联络人名单之后的第六个小时就死了,也就是今天凌晨三点。”
“我还以为是自杀。”
“他这个级别不会有藏在牙里的胶囊的。事实上,我们也没想到他能有重要情报。就在他死后,负责抄录那份名单的书记员今天没来上班,名单原件下落不明。”
“干的倒是挺利落,可那个人为什么能知道达文波特招了?”她用手抵着下巴,“整个抓捕行动都是按流程来的,唯独这次……”
维尔德没马上开口,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轻飘飘的,古怪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在塔克斯工作超过半天的人,哪怕是送报纸的,都知道这代表他生气到了极点。他转向一直没开口的文森特,“你怎么看?”
红色眼眸淹没在过曝的灯光中,变成琥珀色,一抬头甚至近乎透明。
“有叛徒。”文森特以叹息的语调说。
维尔德没打算在这里放过他们,他上前一步,以循循善诱的语气问,“是谁?”
文森特不肯开口了,他双手抱胸,摆出自我防御的架势,用警惕的眼神看着维尔德,就像被枪声惊吓后的动物。
“行动组执行任务都是单线并行,互相保密,有没有可能是押送的时候出了问题?”贝图拉往自己的搭档那儿靠拢。
“他们已经被隔离审查,目前没有什么问题。”
那种无形的灰色物质在他周围变得更稠密,让人难以呼吸,连心跳声都像洒在海绵上的水,被吸收的无影无踪。
维尔德冰冷地说:
“你们上一次见到狄俄尼·埃斯珀西托是什么时候?”
也就在那时,贝图拉预感到,生活不仅拒绝为她提供灿烂而动荡的青春,甚至还要剥夺周末的电影院、奶油点心、玫瑰花、办公室里的聊闲天与不断撕下的日历。所谓的平凡生活迅速分崩离析,在默默的惊恐中全都化成乌有。她感觉地板在沉陷,“一面是剑一面是墙,一面是斯库拉一面是卡律布狄斯”①,灯光化作浪头繁芜的洋面,如此静谧,如此嘈杂。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在早上,还是在晚上见过狄俄尼?这个即将被冠以叛徒之名的男人跟往常一样取了报纸,念着头版上的新闻,抱怨牙医和医疗保险,然后呢?她应该更小心些,错过最具嫌疑的那几个时刻,但转念一想,是否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会更加可疑?又或者,维尔德其实已然胜券在握,只是像猫科动物那样惯于玩弄自己的猎物?
那封信在胸口燃烧,她想写下去,但又隐约觉得自己可能不会活到能看到它盖上邮戳的那一刻。
①出自萨拉马戈《死亡间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06 泄密的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