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8 你往何处去

她比闹钟醒得要早。这倒不是因为心系工作,而是窗帘上的系环掉了几个,总有一抹不甘寂寞的阳光穿过这小小的缝隙,在早上八点之前落在她脸上。站起来,伸个懒腰,打一声哈欠,依然免不了腰酸背痛,满眼泪水。周六来临,楼下汽车引擎的嗡鸣比平时要少,但路上那座红绿灯依然不知疲惫地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她时常想这是否就是人们追求的那种“稳定而富有意义”的工作。

自从广泛的电力私有化之后——神罗也因此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业务扩张期——她就再也不指望能在24小时之内来电了,这次也一样。地板因空气湿度过大而变得湿润滑溜,整个房间如同被某种生物湿漉漉地舔过一遍。贝图拉感觉自己的外套被汗水沁湿了。她解开扣子,把那封未完成的家信锁进抽屉,想着今天要做什么。当然,她还需要一件新衬衫。但室内逐渐爬升的热度让她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她总觉得自己弄丢了一段昨天的记忆。

文森特从厨房出来,看见她把衣橱里的所有衣服摆在沙发上,猫着腰寻找一件足够干净的白衬衫,于是按着进来的路线一丝不苟地退了出去。

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确信自己脸上的表情足够让在审讯课程结业时拿到A 的搭档解读出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她完全忘掉了他还在这里。

或许她不该喝那口百加得。

“早上好。”

文森特第二次谨慎地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的时候,她抢先打了招呼。在此之前,她已经把所有衣服都塞进了抽屉里直连黑洞中心的阴暗角落,换上竖纹白衬衫,系了条蓝色涤丝领带。窗外,厚重洁白的云堆羊群般行过天空,一旦遮住太阳,室内各件家具的影子就像被炭条描过那样清晰起来,过一会儿,它们的轮廓又在淡金色的光中软化,溶解。鱼缸也因此波光粼粼,如同有灵行于水面。

他们在洗漱时讨论狄俄尼。这种行为总是带着些黑色幽默气质,因为值得两个塔克斯成员如此牵肠挂肚的人往往很快就会在墓地露面,而她的目的是找到活的狄俄尼——一块大理石碑不能亲口承认她的胜利。

“我一直在想狄俄尼这么做能得到什么。”文森特说,“或许不只是金钱。”

“有一点是肯定的,对方开出的价码已经超过了底线。狄俄尼比任何人都清楚塔克斯的‘家规’有多严。”

“塔克斯总是同时扮演法官和刽子手。”文森特叹了口气,“哪怕对同侪也不例外。”

他们两个一同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把牙刷放回原位,坐在餐桌旁展开一份昨天的报纸,遮住眼睛。“我尽量认为这是自己的工作职责所在——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糊了?”

话音之外,她很清楚,自己心中某个愤世嫉俗的部分正吹起号角,依然认为被神罗制作所追杀并不能算给人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

文森特刚坐下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三步并两步冲进厨房,但已经晚了。和糊味一起传来的还有几声压得很低的抱怨。她的目光越过养老保险延迟发放、路面塌陷和旅游风险预警,看着盘子里漆黑一片的物体,说:“那还是去外边吃吧。”

今天她开车,车内塞满了润滑油和皮革软化剂在阳光下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后释放的味道,上次撞碎的挡风玻璃一角还没来得及返修,只是用胶布粘了个米字型。

某位女明星主演的Loveless改编电影即将上映,她的海报高高悬挂于广播电视塔顶端,用绿色眼睛俯瞰城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十二条主干道,歇斯底里的喇叭声在她忧伤的眼眸中回荡不休。新市长于今天上午发表就职演讲,通往市中心的道路都设置了临时检查点。

贝图拉瞥一眼手表,看着道路前方拉起警戒线和阻车钉。这次起码又得多等一个小时。

“一个美好而粗暴的世界。”文森特若有所思地说。

“而且时刻准备致人于死地。”她耸耸肩,从手套箱里拿出一颗太妃糖。

塞西莉亚夫人儿童福利院的前身是一处修道院,远离市区,没有任何声名在外的圣徒、酿酒师或罪犯在此居住,因而很快就破败不堪,只留下几根巴洛克风格的立柱,爬满外墙的常春藤,以及庭院中巨大的梓树。这种高大乔木的花期已经过去,黄绿色的线形蒴果挂满枝头,就像没粘好的彩带从圣诞树上掉下来。这里甚至连装装样子的安保都没有,只有一个睡眼惺忪,听力极差的老看门人孤独地坐在石头岗亭里。只需用手指捂住名字,把证件在他眼前晃一晃,就足够让他觉得自己卷进了理应明哲保身的事件当中。

他们要见的是院长弗雷泽,这是个能打破对“孤儿院长”这一职业所有刻板印象的人。弗雷泽身材健壮,谈吐文雅,五官淹没在花白的胡须中,看起来至少有十年没修剪过自己的连鬓胡。从空气中的霉味可以嗅出,他坐阵的这间办公室绝对比她和文森特加起来还大。此外,办公桌后的书橱隔板已经被文件盒、书和杂志压弯了,她丝毫不怀疑一旦拉开玻璃柜门,里边的内容物会把他们三人像琥珀一样包裹起来。

“上午好,院长。我们是神罗制作所的塔克斯,希望和你聊聊一个叫狄俄尼·埃斯珀西托的人,他或许在这里出现过。”

她依然觉得说出狄俄尼的全名是一件古怪的事,那些元音在她舌尖上滑溜溜地吐出,像在念咒。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弗雷泽说,语气古井无波。

文森特拿出一沓用燕尾夹夹好的照片,放在桌子上。“那他身边的这些孩子呢?”

弗雷泽的眼镜就在他手边,眼镜腿上缠了厚厚一层胶布,但他只是眯着眼看了看那些照片。然后说,“抱歉,我确定自己没什么印象。”

“就像曾经有人利用这座孤儿院里的孩子进行走私那样确定?”这句话没有说错,这是她拜托警察局里的熟人调档案查出来的。她不擅长谈判,但从弗雷泽的表情看,这一招棋不算太差。

弗雷泽皱了皱眉,“塔克斯还真是消息灵通。”

“我还可以继续说下去,总有一条能牵扯上神罗。但你如果愿意配合的话,节省的是我们彼此的时间。”

“去找萨布丽娜嬷嬷,”弗雷泽用手指点点桌面,“她比我在这里的时间更久。”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弗雷泽没有否定狄俄尼曾在这里出现过。

路过主回廊,她去饮水机旁接一杯水。文森特一页一页地翻看剪报栏里的新闻,其实已经不新了,最近的报道是三年前一场罕见的山体滑坡事故。这里当然也没有空调,她感觉自己像被装进一个充满水和热空气的仓鼠球里,被各种莫名其妙的事项推向四面八方。

“贝尔,看这个。”文森特取下一张剪报,“你觉得这个男孩……是不是有点像狄俄尼?”

新闻标题是《十四岁男孩救下溺水游客》,语言空洞乏味,洋洋洒洒,不知所云。

“上边说这个男孩叫艾德里安·鲍伊。”

“或许他改过名。”

她盯着报纸上的黑白照片,男孩眼睛的形状很熟悉,修长圆润,眼尾微微上挑。黑白照片看不出虹膜颜色。最终,她把剪报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

萨布丽娜嬷嬷老得已经看不出具体岁数。她坐在一把跟她一样老的橡木圈椅上,身体干枯萎缩,深深地陷进纯棉布料当中,只有那双黑眼睛间或一扫,将焦点从空间中某个虚无缥缈的点移动到另一个点上,才能让人发觉她还活着,并且有能力对外界作出反应。房间低矮逼仄,时至中午也依然昏暗,但没有一盏电灯,准确地说,没有任何家用电器,除了桌子上的那部电话。

他们已经把所有问题问完了,无论关于狄俄尼还是艾德里安,萨布丽娜都没有任何回复。最后,贝图拉无计可施,把暗格里的照片全都摆在桌子上,一张一张递到萨布丽娜跟前,观察她的反应。后者伸出满是皱纹,骨瘦如柴的手,在每张照片上都轻轻地摸了摸,仿佛在触摸她想象中某个人的脸颊。

“艾德里安在十六岁之后就消失了。”萨布丽娜以喃喃自语的语气说。她这句话是说给空气,老鼠洞和墙角的蜘蛛网听的,声音很小,贝图拉怀疑自己在做梦。

文森特一直盯着那部电话。他们两个想的应该差不多,到了萨布丽娜这个年纪,有什么事情紧迫到必须让她马上知道?然而,这台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和它的拥有者一样,始终保持着固执的沉默。他们把她继续留在自己的记忆中。

贝图拉承认自己在侦查学课程上可能有所欠缺,但现在补救为时已晚。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能抓住狄俄尼,却总是在伸出手时被他躲闪过去。自由调查时间,她心绪不宁,漫无目的,一个人登上修道院屋顶。天空很蓝,就像长久的晴热天气晒干了最后一丝水分,整片天穹呈现出无水颜料的浓郁质感。远处,阿克戎河上架着拱桥,用于装饰的路灯和滴水兽像都清晰可见。一艘运砂船的烟囱冒着黑烟,驶入桥拱在河面上抛出的阴影区,就像从衣柜进入纳尼亚王国,倏忽间隐没了行踪。她低头看,发现文森特正和一群孩子并肩坐在那棵梓树的荫凉中,有个头上戴蝴蝶结的孩子靠着他睡着了。

按计划,他们在下午三点离开塞西莉亚夫人儿童福利院。她把车开出来的时候,文森特正对一帮孩子许诺他会在以后尽量抽出时间前来拜访。自从加入塔克斯后,就很难听到他用如此柔和的语气说话了。

“这算善意的谎言吗?”她在回去的路上打开新闻频道,信号不好,主持人的话被淹没在背景噪音中。

“我希望自己能做到。”文森特右手遮住眼睛,左手捏了捏鼻梁。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丝带有自嘲意味的笑声。“我和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

“是什么?”

“容身之所。”

贝图拉看向前方,坑坑洼洼的灰色水泥路面在此刻似乎被某种魔力无限拉长,他们之间的沉默同样如此。她不合时宜地回想起那艘船,如果她对阿克戎河的记忆没有出错,过了那座拱桥再有两三英里就是一处瀑布,如果无人挽回,运砂船就会在水流巨大的推力中腾空而起,一头栽倒在落差几十英尺的泥滩上,就此搁浅。随着时间流逝,船底周围或许会长出一丛丛稀疏的绿色芦竹和灯心草,桅杆上可能有水鸟驻足,等到冬天河水结冰,野猫会钻进船长室里躲避寒风,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它被世人遗忘。她几乎生出了几分物伤其类的悲凉,仿佛她也站在瀑布顶端,凝望着水汽弥漫、难以捉摸的河面。

“有新发现。”文森特主动打破了寂静,“孤儿院的孩子说他们见过和狄俄尼合影的那几个人,也是孤儿,在院里有单独的住所,六个月前他们被接走了,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那狄俄尼呢?”

“没露面。但是,你看这个。”文森特变戏法似的从外套内侧取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萨布丽娜的电话本。”

她左手擎住方向盘,右手翻开小册子。除了送奶工,邮递员和两个名字古怪的木匠,她发现了一个用铅笔圈出来的名字: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后边附有地址,劳德代尔路226号。

她把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但压根没心思去辨认放的哪支乐队。情况变得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一种可能性浮出水面,那就是早在六个月前狄俄尼就为现在的局面做好了打算,而她那时甚至尝不出威士忌里有没有掺水。那种突如其来,足以燃烧灵魂的愤怒平息后,余烬上冒出名为迷茫的青烟。

狄俄尼·埃斯珀西托,我们时代的狄俄尼索斯,迷途的酒神,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想,她确实问了个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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