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贫民窟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事实上,在这里待了几天之后,朱雀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自在。
目之所及的是假名和汉字写就的标语,听到和说出口的也是许久未曾用过的母语,像这样与自己的同胞生活在一起,让他十分怀念。
森冈先生,也就是书店的老板兼前东大教授,每天早上开店前都会让朱雀帮忙把折扣书的桌子搬到店门口的标牌处。“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他说,“有人帮忙就是不一样。”
这些天降雨十分频繁,所以他们还要在旁边立起一把雨伞,以防万一。
清晨,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街道上还留着晶莹的水汽,天际线是青白的冷色。城市从第一缕破晓的阳光开始苏醒,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大部分店铺都开始营业,嘈杂的人声响起,街上热闹起来。上午来书店的人并不多,偶尔会有些衣衫褴褛的人拿着一沓手稿来找森冈先生,朱雀后来才知道,那些是他们自己写的书稿。森冈先生除了是这家店的老板,也会帮忙选择和编校大家带来的稿件、最后辑印成册。
“创作和记录都是很重要的,”他说,“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如果日本人自己不去书写自己的历史,那么便没人会记得。”
在被殖民的地区,如果自己的文化没有活力,不出两代,精神上的“日本人”便不复存在了。大家会接受“十一区居民”这样的身份,更多人会加入成为名誉布里塔尼亚人,这会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渐渐地,反抗这个选项也会从人们的心中消失。毕竟,人类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种族。
他们会变成真正的布里塔尼亚次等居民。
也许那会是好事也说不定,社会必将变得更加稳定。成为名誉布里塔尼亚人之后,他们的经济、生活水平也必然会提升。偶尔的差别待遇和歧视,会变成生存的背景噪音,只有当累积到一定程度时才会爆发。
因为殖民或战争,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文化数不胜数,说不上好坏,也许当那一天真正到来,日本人反倒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但是我不忍心。”森冈先生说,“不忍心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终有一天,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精神都会陈列在布里塔尼亚人的博物馆和档案馆里,仅供学者进行研究,进行错误的解读,那将是了无生气的、已死的文化,不会再有学界以外的人对它感兴趣。渐渐地,日本的文字也不会再有人使用,终有一日也会有人忘记它们的含义和发音。它所能表达的美好与期望,无数伤痛与哀戚,都将不复存在。”
“也许你会觉得,我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森冈先生笑笑,“但这便是我选择的……道路。说来好笑。即便是在被布里塔尼亚殖民的现在,我也对他们的文化、文学也讨厌不起来,那毕竟是我曾热爱的东西。也许现在仍是,只是再也无法用那样的心情去面对它们了。只是,非常偶尔的时候,看到曾经那些触动人心的词句,我还是会为之感动。”
朱雀怔怔地听着老人的话语,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话语都哽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日本真正的消亡,将是当人们将它忘记的时候。它的饮食、文字、无数的故事,当这些东西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的时刻。
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这伤痛已经持续了七年,但是还仅仅是七年。七年,足够一个孩子成长为少年,却还不足以消除人们心中的仇恨。朱雀想过,要从内部改变布里塔尼亚,改变现状。这是他在做出过错误的决定后,唯一还能走下去的道路。外部的变革必将会有人牺牲,让无数的人身陷痛苦,就像这七年之于朱雀一样。
但是,七年,之于整个人类的历史,之于日本民族,还是一段太短的时间。他从未想过,总有一天这仇恨会从日本人的心中淡去,最终消失。就像他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感从自己心中消失一样。
他不愿人们背负痛苦和仇恨的枷锁活下去,却更不知道他是否愿意让他们像那样忘记一切。朱雀知道,这份浓稠的恨意是属于所有日本人的,他无权从他们心中将之夺走。但是他忘记了,这“所有的”日本人,只是活着经历过事变的日本人。这些人,包括他,总有一天会死去。等到那时,就算布里塔尼亚真的被改变,日本也不复存在了。
改变是有时效性的。
改变必须在他这一代人还活着的时候发生。
他想起了夏天的刨冰,苹果糖的香甜,祭典时燃起的烟花,黄昏时池塘里呱呱叫的青蛙,秋天的烤红薯和栗子。
所有的日本人,都深陷无可消解的乡愁之中。他们身在故土,精神上的故乡却无处可寻。那个故乡早就在七年前,消失在了朱雀一次自私的选择中。
“朱雀,这个问题我只问你一次。”森冈先生苍老却有力的双眼透过镜片,直视着朱雀,“你是日本人,还是布里塔尼亚人?”
“你要为自己创下的奇迹负责!”
布里塔尼亚的东京刑务所内,墙壁被巨大的机甲破坏,破碎的钢筋水泥散落一地,被俘虏的藤堂镜志朗跪坐在牢房里。他的对面是身穿披风的男人,也是黑色骑士团的领袖——ZERO。
京都和印度军区之间已经达成协议,开发小组和拉克夏塔也已抵达。重要的条件集齐了两项。根据迪特哈尔特的情报,黑色骑士团的组织细胞化已达92%,布里塔尼亚反面也已潜入协力者,只不过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藤堂镜志朗被布里塔尼亚抓走,而处刑的时间,就是今晚。
ZERO携黑色骑士团一路潜入刑务所营救人质,谁料,那个“奇迹的藤堂”竟然一副颓丧模样,说什么自己忠于的主君已死,也要追随而去。
虽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也料到了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是在见到这样的藤堂镜志朗时,鲁鲁修还是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烦躁。
那种放弃的姿态让他想起了在医院里的朱雀。
朱雀会变成那样,是自己的错。
所以,他才更需要……成功。
错误和失败是不被允许的。
“十一区的抵抗运动比其他区更为激烈的原因,正是因为日本在保留军力的状况下投降。人们想要看到所谓严岛奇迹延续后的美梦。”
ZERO说,严岛的奇迹并非偶然,而是利用情报取得的战略性胜利。所以他需要藤堂为此担起责任。为他制造出来的、无望的希望画上句号。
这样说着,朱雀的脸再次浮现出来,面具里,鲁鲁修皱起了眉头。如果是面对朱雀的话,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负起责任”——那个人已经为这几个简单的字而牺牲了太多。鲁鲁修不愿再在友人的脸上看到那种自责的神色。
“你说这是我的错?”
“没错。人们拥抱称为奇迹的假象,所以Refrain才会如此泛滥,不是吗?”ZERO说道,“挣扎吧,藤堂!毫无廉耻地挣扎到最后,然后死去吧!直到奇迹的藤堂之名一败涂地为止。”
藤堂迎上对方的目光:“这样日本人才能真正接受战败的事实吗?”
“为了民众,这是必须的。不过,我会让他们的美梦成真。”
真是自大的男人。藤堂镜志朗想道,但是,也许现在日本需要的正是这样的野心家。
那便暂且与他同行,倒也无妨。
外面的街道上发生了一阵骚动。朱雀和森冈先生朝外看去,有一名男性正在疯狂地责骂旅店老板(是的,这家书店就在朱雀第一个去询问的旅店旁边)。“不要骗我!”他说,“我知道你这里有!多少钱都可以,求求你了!”老板娘神色有些慌张,也许是店员都不在,也许是她本就是一个人看店。“你弄错了。”她努力保持冷静对那个男人说。“我不信!”对方狠狠地拿起手边的东西砸去,眼看着就要砸到她的头上,却被另一只有力的手制止了。原来是朱雀冲了过去。
“放开我!那个女人!她明明就有——可恶!”男人甩开朱雀的手,逃开了。
“谢谢。”老板娘有些不自在地向朱雀道歉。
“不用谢……”朱雀仍然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面带不解,“他想要找什么东西吗?”
“Refrain。”老板娘面无表情地说道,“‘旧梦’。是一种专门针对十一区人设计出来的毒品,能让人活在过去。那人是个瘾君子,这种事情每天都有。”
Refrain。朱雀在军队时的确听说过在十一区居民内流行的一种药物,使用它的不光有贫民区的人,还有在租借里生活的名誉布里塔尼亚人。回到旧日时光,这对日本人来说几乎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朱雀在不知不觉中咬紧了牙,紧握的拳头指甲扎进肉里。他低着头,看向路旁,是的,老板娘说得没错。还有很多这样的人。只要仔细去看,就能发现角落里,阴影中,他们嘴角挂着迷离的笑容。比起无望的生活,他们选择了美好的幻想——明知那是甜蜜的剧毒,只会让人陷得更深。
这是他的错。
但是,他该怎么做呢?
他是如此无力。
从小时候起,朱雀学到的就只是战斗的方法。如何与敌人战斗,如何获胜。那是他唯一擅长的事物。如今他离开了战场,离开了军队,来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朱雀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发挥作用。
也许,从始至终,自己都只是一把武器而已。一把用来杀人的武器。
而如今在新宿,武器没了用武之地,他所能做的实在太少、太有限了。
那种弥漫在人们心间的绝望,他无力驱散。
就在这时,朱雀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撞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个小孩。那个小孩身披简陋的、麻布做成的披风,头戴着自制的ZERO假面,撞到朱雀的时候“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敏捷地跳开,伸手指着他说:“抱歉!困扰的路人,我没看见你!”他扶了扶被撞歪的假面,“作为补偿,如果你有什么困难的话,我们——正义的伙伴会帮助你的!”然后男孩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果然这个面具还需要改进啊。”
朱雀讶异地眨眨眼,然后发现这个小小的ZERO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孩,有男有女,有胖有瘦,高矮不一,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都装扮成了ZERO的样子。
“没错,”另一个小孩昂首说道,“飒太,哦不对,ZERO会帮你的,大哥哥!”
「ZERO会帮你的。」
面对这样的话语,朱雀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蹲下身,向那个小小的ZERO展露笑容:“没事的,我很好。”
“是、是吗?”
“嗯。”
“那就好!”他招呼后面的伙伴 ,“走!我们去那边!”
“我听到了呼救的声音!”其中一个人说道。
“我们是正义的伙伴!”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这样吵闹着穿过街道,消失在远处的拐角。朱雀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黑色骑士团。”森刚先生也走出店来,“自从他们露面以来,人们的心里就多了希望。也许对很多这里的居民来讲,那就是他们精神的支柱也说不定。”
“希望……”
再这样的绝境中为人们制造出希望的是ZERO,是鲁鲁修。
鲁鲁修,果然很厉害啊。
朱雀想道,也许,他真的能用这种方式将世界彻底改变,将ZERO变成英雄与正义的符号。只要它不被滥用。
日后的发展会如何,朱雀无法预料,但是他知道,至少对现在的新宿来说,人们需要这个符号。
可是,如果可能的话,他是多么希望鲁鲁修,唯独鲁鲁修不要走上这条道路啊!至少,不要独自一人……
“朱雀?”森冈先生推开店门,似乎正在等待朱雀。
“来了!”
朱雀应道,一路小跑回到店里。
他是如此希望着,但是,现在的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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