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暨衍的印象中,广州的八月很冷。在这个季节,空调被调至22度,对于甫一动就出汗的男生再合适不过,但暨衍的后牙根会微微发颤。
她希望屋里会是个让父亲觉得舒适的地方,不至于燥热地让他待不下去,因而她很少提出要提高温度,尽管她很清楚父亲不会拒绝她任何一个请求。
包括现在。
暨衍握着被空调风吹得冰凉的酒杯,听父亲情绪激动地向饭桌上的宾客表达自己的欣喜:“我们暨衍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就连考大学都没让我操什么心,想学艺术就自己去找老师,艺考完就立马投入到文化课的学习……”
暨衍没听完父亲暨泽的话,她将酒杯抵在嘴唇下,轻轻抿了一口,凉意和苦涩瞬间在她口腔中漫延开来。暨衍刚满十八岁,在此之前她非常规矩地滴酒不沾,这是她第一次喝酒。
她抑制住把酒吐出的冲动,酒液划过她的舌根和喉头,暨衍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暨泽说的不是实话,她才不是个懂事的孩子。
小学回家后总是没由来的哭闹,弄得暨泽焦头烂额;初中交不到要好的朋友,暨泽几次三番请班主任吃饭以便了解情况;高中时的艺术辅导像个吞金的无底洞,暨泽迫不得已放弃了换车的计划;就连现在,不擅长社交的暨泽都要硬起头皮组织酒局为暨衍庆祝升学。
暨衍替暨泽感到疲惫。
“你很冷吗?”
一句低语迫使暨衍抬起头来,去看身旁人——本就白皙的皮肤在顶灯的照耀下几乎熠熠闪光,浓墨点就的眸子温温润润的,仿佛卧着玉,嘴里还塞着没咽下去的事物,说话时脸颊一鼓一鼓的。
樊振东,中国乒乓球届正在升起的冉冉新星,凭借绝佳的天赋不讲道理般突围而出的黑马。
暨泽说升学宴上也邀请了樊叔叔一家之后,暨衍特意去百度了这家的小儿子,在他们社区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说起来,樊振东和暨衍也算是半路分道扬镳的发小。暨衍的妈妈和樊振东爸爸在同一单位工作,两家人是能随时串门的关系。在幼儿园时期,除了爸爸妈妈,樊振东是暨衍花最多时间待在一起的人。
暨衍常常因为想要赖在樊振东家不走而跟暨泽耍赖,妈妈如果不见自己踪影就会娴熟地去樊振东家找她,两个小朋友钻到窗帘后面将过家家拍手手所有那个年纪能玩儿的游戏都玩儿个遍,暨衍捣蛋闯了祸樊振东还会非常积极地站出来顶锅,为此挨了不少训——这些都是暨泽讲给她听的,暨衍自己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已经非常朦胧。
樊振东的生日在一月,暨衍的生日在十二月,中间隔了一个入学季,所以即便他们在同一年生,他们也只能在不同年份进入小学。尽管暨衍隔三差五就会要求妈妈带着她去小学门口等樊振东下学,他们之间的联系还是不可避免地少了下去,后来暨衍为了能和樊振东做同学而软磨硬泡要求跳级,但樊振东却很快转入了体校专攻乒乓球,至此,暨衍彻底失去了与这个童年玩伴的联系。
“呃……还好。”暨衍避过樊振东明亮的目光。
“可是你嘴唇都冻得有点发白了。”樊振东放下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接着就要起身去拿空调遥控器。
“等等。”暨衍急急拽住樊振东,劲儿没使多大,只不过樊振东没有防备,被一把拉回了座位,“大家都没觉得冷,别调了。”
闻言,樊振东挠挠脸,思考了片刻,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调高几度大家应该也没问题吧,我也觉得没问题,你万一感冒可就不好了。”
暨衍摇头,为这个话题一锤定音:“我不冷,你吃饭就好。”
暨衍早看出来了,樊振东对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展现出了莫大的兴趣。但是樊振东对之后再上的几道菜都显得兴致缺缺,他左手托着脸,握着筷子的右手半天都没抬起来。
“不行,我还是得去调调温度。”樊振东这次没顾暨衍的阻拦,非常坚定地将空调温度调高,他给出的理由是“他突然也觉得很冷”。
好拙劣的谎言。
饭后,暨泽和樊叔叔像无数个家长那样以“以后两个孩子都在北京,可以相互照应”的理由,鼓励暨衍和樊振东加了微信。
樊振东看了一眼暨衍的全黑的头像,下意识想要发问,最后还是把问题咽了回去。
暨衍是个很善于在社交软件上保持沉默的人,她和樊振东的聊天界面停留在“你好,我是暨衍”和“暨衍你好,我是樊振东”上就保持不动了。
她庆幸于自己第一个问好,这样掌握了下一回合对话的开始权,而她就可以毫无负担选择不开始。
聊天界面上冒出新的信息时,暨衍正站在面包柜前纠结着要不要买下躺在里面的椰蓉毛毛虫。这家烘焙店几乎和暨衍一般年岁,十几年间暨衍看着它翻修了之后再翻修,小时候几块钢板随便一拼就组成的面包架如今变成了装饰精美的玻璃展柜,里面的甜点款式也不断更换,听老板娘说,暨衍从小买到大的椰蓉毛毛虫面包不日就要被换掉了。
樊振东:暨衍你抬头往外看!
看到这条信息暨衍先是愣了愣神,才缓缓地按照指示看向烘焙店外——樊振东就站在玻璃窗外,见暨衍看向自己,立马笑了起来,本来就薄的上嘴唇被藏起来,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暨衍的第一反应不是抬手向樊振东问好,而是鬼使神差地将被自己盯了很久的椰蓉毛毛虫面包放进了选购篮子里。
“咱俩一起回家咋样?”樊振东里夹杂着明显的北方方言,又一次强调了暨衍与他的陌生,“我没带伞。”
广东的霏霏阴雨常常像是孩童的一时兴起,艳阳高照的天气里飘过一片云便会落下一阵大雨,像是当头浇下的一瓢凉水。
伞被樊振东以“谁个高谁打伞”为由撑着,伞下的两人被夹在潮湿与热意里,暨衍又被困在如柱般的雨丝和樊振东之间。
莫名的压迫感促使暨衍悄悄往外挪,但尽管她一步一步地向伞外的方向逃,雨滴却始终没落在暨衍身上。
“你别跑啊,咱们都走成斜线了。”樊振东又笑起来,眼睛被眯成一大一小,很生动的样子。
暨衍这才发现本就不大的单人伞明显地向自己倾斜着,雨水顺着伞沿落在樊振东的半侧肩膀,衣服上的湛蓝被洇成了深海的颜色。
暨衍急忙把伞柄扶正,一本正经道:“你是运动员,要时刻注意,可不能生病。”
樊振东只是笑:“这是你这一路上说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挺爱说话的。”
何止是爱说话,简直就像一只小麻雀,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人都会变的。”暨衍垂下头,去看地上的水流。
透明的雨水落在地上染了尘土都会变得浑浊,何况是跌跌撞撞才能长大的人。
无论如何,话匣子打开之后,两个人一句接一句地聊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开学?”
“大概九月初。”
“哦这个时候我差不多也要归队了。”
“你现在也是在放暑假吗?”
“不算是暑假,今年连着打了好几场比赛,领导批了几天假。上次忘记问,你要学什么专业啊?”
“作曲。”
这就是樊振东不熟的领域了,他的头稍稍侧了侧,暨衍侧面的轮廓就映入了眼帘。樊振东恍然间记起在幼儿园里暨衍就是唱歌最好听的那个,人又有点小嘚瑟,他只好不厌其烦地听她来回唱她会的几首儿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说“真好听,我妈妈说你以后一定能成为歌手”。
那个时候他们还在引用父母的话当做权威的年纪。
烘焙店距暨衍家近,离樊振东家远。两人并肩走到暨衍家楼下之后,暨衍对要把伞递给自己的樊振东摆摆手:“你打着回去吧。”
“那伞怎么办?”
“之后能遇上的话再还我就好。”
人们嘴里的之后大抵都是遥遥无期,之后我请你吃饭,之后来我家做客,暨衍同样是这个意思——不用还了,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他们两个再见的概率几近于无。
出乎意料的,樊振东却是一副认真的模样:“那我们之后再联系。”
他所谓的之后,听起来像是不远的未来。
如今樊振东十八岁了,人比孩童时高了很多,肩膀也宽了一倍,但看着樊振东重新走进雨幕中的背影,暨衍忽然觉得现在的他与当年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渐渐重叠了起来,那个时候他们俩每天一路玩闹着回家,暨衍会在自家楼下发现自己举了一路的椰蓉毛毛虫面包一口还没有吃,索性就塞给樊振东,然后看着樊振东三下五除二解决一整块面包,同现在一般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跟她说完再见才重新往练习乒乓球的少年宫走。
有些记忆比她自己想象的埋得更深,被盛夏的暴雨一淋,就冒出芽来。
在樊振东说了“之后”以后,暨衍破天荒地对他还自己雨伞这件事有了点期待。
但暨衍没等来樊振东送回的伞,反而等来了他满怀歉意的解释:“实在不好意思,教练突然急事一定要我立马回去,没法还你伞了,等到了北京咱们再联系。”
后面跟了一串表情包——小熊摸头,小熊作揖,小熊哭泣……
暨衍默了默,将这几天的星点雀跃打包起来收拾干净,礼貌地回复了一句“没关系,不用还了。”
他们两家之间的距离走路都用不了五分钟,暨衍其实想不出有什么急事会让樊振东还自己伞的时间都没有,她思考了片刻,最终觉得樊振东是在散发两人之后可以相忘于江湖的信号。
暨衍相信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明码标价,他们俩这段一起淋雨的关系或许需要一把雨伞作为成本。
有点廉价,暨衍暗暗地想。
事实上,暨衍实在是冤枉了樊振东。樊振东一直记挂着要补送暨衍升学礼物,他向队里关系好的姐姐请教了一个遍,也没能决定到底要送什么。
他正趴在床上逛“女孩儿喜欢什么礼物”的帖子呢,教练突然就打电话来,说是让他明天就回北京。他哼哼唧唧地提出自己还在放假的异议,结果那边教练很严肃地问他还想不想上奥运,吓得他立马从床上蹦了起来,连连保证自己一定麻溜儿回去,就差敬个军礼了。
他看着桌子上的折叠雨伞,叹口气。
只好等着暨衍到了北京再连同升学礼物一起给她了。
总而言之就是对小胖狠狠上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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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对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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