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运会之后,尚青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境地。
银牌,混双金牌,女团也拿了好名次。
成绩单摊开来,白纸黑字,客观来说不算难看。
教练组开会总结时,还特意点了她的混双表现,说她和樊振东的配合越来越默契,这是好事。
可有些声音开始变得不太一样,像远处传来的闷雷,起初只是隐约可闻,后来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起初只是零星的评论,藏在恭喜的留言里,像细小的沙砾。
【圆圆是不是状态不太好啊】
【脚伤看来影响挺大的】
【感觉没以前敢打了】。
她刷微博时瞥见,手指顿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划过去。
后来沙砾变成了石子。
【这次没拿单打金牌,下次是不是更悬了】
【湖北就靠她一个,太难了】。
石子砸在心湖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开始下意识地避开赛后采访的直播回放,连体育新闻的推送都划得很快。
再后来,石子变成了砖头。
她关掉了一场女单半决赛后的微博评论区。
那场比赛她输了,对手发挥得很好,凌厉的进攻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自己也拼尽了全力,最后一个球落地时,她撑着膝盖喘气,汗水顺着刘海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但有些话不太好看。
【又输了,是不是该考虑退役了?】
【脚不行了就早点让位吧,别占着名额。】
【现在也就混双能看,还不是靠着小胖。】
【抱大腿抱得真紧。】
【公主殿下还是回去养伤吧。】
【公主】这两个字,以前是队里哥哥姐姐开玩笑的叫法,带着点亲昵。
周雨有时会揉着她的头发这么喊,张继科会在她打赢比赛后竖起大拇指说:“哟,今天咱们公主挺厉害”。
现在从某些人嘴里说出来,像裹着糖衣的针,扎得人生疼。
糖衣是过往的温情,针尖是现在的冰冷。
她划拉着手机屏幕,一条条看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得久了,眼睛有点干涩。
宿舍的窗帘拉着,昏暗的光线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
训练馆里,她对着多球发射机练习反手衔接。
机器发出规律的嗡嗡声,球一个接一个地砸过来,角度刁钻,力度凶狠。
她移动着脚步,努力把每个球回击过去。
脚踝处传来熟悉的酸胀感,不剧烈,但持续不断,提醒着它的存在。
李隼站在场边看了一会儿,双臂交叉在胸前,没说话。
等她练完一组,汗水已经浸透了运动衫的后背,他才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
“网上那些话,别往心里去。”李隼声音平稳,不带太多情绪波动,“打球的人,最终靠球说话。球拍在你手里,路在你脚下。”
尚青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是温的,滑过喉咙时带着淡淡的电解质味道。
她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她知道。
道理她都懂。
可那些字眼像是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训练时,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走神,想到某条刺眼的评论,手上动作就慢了半拍。
接发球时犹豫了,该发力的时候收着了,该搏杀的时候保守了。
这很奇怪,也很难受。
这些细微的变化,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她自己能感觉到,李隼也能感觉到,或许樊振东也看得出来。
她开始减少发微博的频率。
以前随手拍的天空、食堂的新菜、训练间隙的小趣事,现在都懒得分享了。
拍好了照片,调好了滤镜,却在发送键上犹豫了,最后还是退出了界面。
直播更是很久没开。不知道对着镜头该说些什么。
笑不出来,也不想卖惨,她记得有一次直播,弹幕里有人问她的脚伤,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多了,结果第二天就看到论坛里有人分析她“明显在隐瞒伤势”“状态下滑实锤了”。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微信。
樊振东发来的,一张照片,拍的是食堂今天的水果,是桃子,粉嫩饱满,摆在白色的盘子里。
【樊振东】:今天桃子不错,给你留了一个。
她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
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周,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加练反手拉球,她以要和女队一起练双打为由拒绝了。
其实那天下午女队并没有双打训练,她在健身房独自练了两个小时的核心力量。
就像那次,尚青云面对感情来到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她更不想那些言论波及到他,有媒体在的地方,总是刻意地与他保持距离。
混双训练时,她依然会和他击掌,会讨论战术,但训练一结束,她就很快收拾好东西,和女队的队友一起离开,引来他不止一次面对她时的无措。
她回了个【谢谢】,然后退出聊天界面。
对话列表里,妈妈的头像旁边有个红点,她点开,是妈妈问她最近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贴膏药。
她都回了好,然后退出界面,又不受控制地点开樊振东的朋友圈,看之前他们俩的那些合照。
他们现在见面,周围总是有别人。
训练时,吃饭时,偶尔在走廊碰到。目光会对上一下,然后又很快分开。
没什么特别的交流,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那些恶意中伤的话,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横亘在两人之间。
有一次混双训练结束,樊振东很自然地把她落在场边的水壶递给她。
那是个粉色的保温杯,上面贴着她喜欢的卡通贴纸。她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很快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几秒,但她没回头。
晚上回到宿舍,她点开微博,用小号刷了刷。
不可避免地,又看到一些带着她和樊振东名字的言论,有些还算温和,有些则带着明显的恶意。
有一个帖子详细分析了他们最近几场混双比赛的视频截图,指出她“明显拖后腿”“全靠樊振东carry”。
下面的评论五花八门,有附和的,有反驳的,有看热闹的。
她看着那些ID,很多都是陌生的头像和名字。
他们并不认识她,也不了解她每天训练流多少汗,脚踝承受着什么,只是凭着屏幕上的比分和零碎的信息,就能轻易地给出评判,甚至定罪。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站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箱里,外面的人可以随意指点、评论,而她却触摸不到他们,无法辩解,也无法逃离。
科技的进步,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她退出微博,把手机扔到一边。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舍友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是北京的夜空,看不到什么星星,和多年前一样,依旧雾蒙蒙的,像她此刻的眼睛。
/
训练状态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以前练多球,她能咬着牙连续顶下十几二十板,直到李隼喊停。
现在有时候打到后半段,注意力会涣散,无谓的失误增多。
有一个球直直地飞过来,她本该侧身正手进攻,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用反手挡了回去。球软绵绵地落在网前。
李隼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但没像以前那样大声训斥她,只是要求她加练。
练到后来,她坐在地上,看着满地散落的白色小球,胸口堵得发慌。
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滴在地板上,很快蒸发不见。
她知道这样不行。
她是运动员,站上赛场就是为了赢。
可现在,那些外界的噪音像一团迷雾,笼罩着她的思绪,让她看不清前方的路。
无力感像潮水,退下去一点,又很快涌上来。
有时候半夜醒来,她会盯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反复回放那些批评的声音,还有自己失误的画面。
下午,她一个人在力量房加练核心。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器械冰冷的反光和她的喘息声。做到平板支撑的时候,手臂和腹部都在发抖,汗水滴在地垫上,形成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网上那些刺眼的字句,一会儿是脚踝的隐痛,一会儿是全运会女单决赛那个不敢发力的球。
那个球如果敢侧身,敢发力,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不知道。
竞技体育没有如果。
“尚青云。”
她猛地回过神,抬起头。
汗水模糊了视线,她眯起眼睛。
樊振东站在力量房门口,手里拿着两瓶运动饮料。
他穿着灰色的训练服,头发有些乱,像是刚洗完澡。
“李指让我给你送点水。”他走进来,把其中一瓶放在她旁边的器械上。
“谢谢。”她维持着平板支撑的姿势,声音因为用力有些发颤。
地垫的橡胶味混合着汗水的咸涩,充斥在鼻腔。
他没立刻走,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
力量房里很安静,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器械偶尔的碰撞声。
他的影子投在她身边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你别管他们说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接着道:“他们又不知道你在背后是怎样训练的,你不要听他们的,做你自己。”
尚青云愣了一下,手臂一软,差点趴下去。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没说话。
心跳得有些快,不知道是因为体力透支,还是因为他的话。
“一定不要听,好吗?”
他又问了一句,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味道。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樊振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力量房的门轻轻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坚持完了最后一组,瘫倒在地垫上,大口喘着气。
天花板上的灯管白晃晃的,刺得她眼睛发酸,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
她捋了一把头发,拿起旁边那瓶水,拧开,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点胸口的燥闷。
别管他们说什么。
说得轻巧。
她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见。
那些声音像背景噪音,无处不在,刷手机时,训练时,甚至睡觉时,都在耳边回响。
尚青云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黑暗中,那些声音并没有消失,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甚至更烦了,因为那点隐秘的情绪夹杂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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