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姬虞叹气。
姬诵:“?”
姜文焕:“?”
姬虞盯着桌上的白纸,自言自语道:“我们为何而生?为何而存在?我的言行作为会影响这个世界吗?我们明明在长大,但为什么,我们每一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
“重复是通往成功必备的苦药。”姬诵回答,“你白听老爸讲的寓言故事了。”
“我怎么没听?我是说,我们不断重复带来的所谓成功,对这个世界的发展有何必要性?”
姬诵探头一瞧,对姜文焕说:“他手抄报作业一字没动。”
姜文焕了然。
姬虞一改深沉,冲他哥怒吼道:“我会做完的!”
周六晚八点半,姬家的书房里,一张古朴厚重的书桌,朝里的一侧面对一排书柜,朝外那面侧对着门。今书桌三分,两分半给孩子们学习用,剩下半分勉强够放姜文焕的笔记本电脑。
手抄报是老师布置的摘抄作业,姬虞更喜欢运算问题,而不是死板地抄一些他早就烂熟于心的文字内容。在场唯一的大人很懂得运用奖励机制,他向姬虞承诺:“一个小时誊抄完文字内容,奖励一包彩虹糖。一个半小时做完整张手抄报,带你们吃炸鸡。”
姬诵一改看戏的态度,催促弟弟说:“你快写,我要吃炸鸡。”
姬虞吞了吞口水,挣扎道:“这不是彩虹糖的问题,我需要适当思考人生……”
“你可以把你对人生的感悟、你的审美都做进手抄报,”姜文焕鼓励他,“我相信老师会把它贴在你们班级板报上,你会成为大家的榜样,全班同学都会向你学习。你的作品说不定会影响班里其他二十九个同学,这二十九个同学可能哪天就会影响世界。”
姬诵问:“听起来像超级英雄。”
姜文焕附和:“说得对,超级英雄就是这样,你说是吗小虞?”
在小姜爸爸和哥哥的一唱一和下,姬虞晕晕乎乎地拿起了铅笔。
涂涂改改一阵,姬虞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小姜爸爸。”
“嗯?”
“你给我吃糖,爸爸会不会生气呀?”
“我们悄悄的,都别告诉他。”
姜文焕转向姬诵:“小诵也有份,我们是一个联盟、一个整体,大家要坚定保密,不能出卖同伴。”
说实话,姬诵已经迈过了对彩虹糖感兴趣的年龄,但他成长的速度太快了,刚跳出那容易被零食诱惑的时期,又一脚踏进了叛逆期。对现在的他而言,违反规则是莫大的诱惑。那些死板的校规校纪、班规班纪,好像就是给人去打破的。
尤其是,他们结伙违反的这些条条框框,还都是老爸制定的。
谁能抵抗在他爸眼皮底下干坏事的刺激感?
反正他是不能。
看到两个小崽儿的表情,姜文焕知道自己拿捏住了他们的小尾巴。
他没有得意。
真的没有。
他只是很满意自己光荣完成了姬发交托的任务。西岐近日拿到当地的官方项目,姬发晚上出去应酬,批改作业的任务光荣落在一个月回家一趟、一趟待一周的姜董肩上。
姜文焕对此番重任表现平淡——他的终极目标是打卡两个小孩的家长会和毕业典礼,在全校师生面前展示他们的家庭结构,批作业只是他心中伟大征程的第一步。
他头疼的是另一件事:这种应酬会在什么时候结束,这是一个可以难倒哥德巴赫的问题,并且迫在眉睫。姜文焕不得不引诱小孩们抓紧完成作业,好尽早开车去酒店门口等。
姬发喝醉酒站不稳,得有人扶着。他个子高,扶他不能光扶胳膊,要搭肩揽背搀着腰。见此场景,姜文焕很难不窝火,但发火不利于重组家庭的和睦。
他是懂得未雨绸缪的人,所以会时刻准备着抢先他人一步,把吃豆腐的特权留给拥有合法身份的自己。
这是白头偕老的智慧。
小孩们像被胡萝卜勾引的拉磨小驴,继续埋头苦学。姜文焕的工作思路被打断了,干脆停下手里的活,端详起兄弟两个。
姬诵的身材开始抽条,褪去了小孩的稚气,眉宇间锐气浮动。唯一要担心的是他个子窜得太快,行走坐卧有些驼背。
姬虞则和他哥哥不同,因为生过病,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一两岁,一双眼睛像墨汁勾出来的,嫩生生的脸,脸上一对梨涡。梨涡很浅,等闲看不出来。他又恰好是个爱笑的孩子,便能时常在他脸上瞧见那对梨涡。
老人家常说,兄弟俩都是福相。
他又去瞧姬诵——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作为学生代表站在主席台上宣誓,坚毅得像一柄利剑。他曾告诉姬发,他要为天地立心。
他能在孩子们身上同时看到三个影子——熟悉的姬发、认识但不熟的伯邑考,以及全新的、拥有无限未来的他们自己。
最近一段时间,他很喜欢盯着小虞。有很多次,他照着姬虞的一举一动,靠贫瘠的想象力拼凑姬发小时候的模样。他不认识以前的姬发,会是这样吗?咋呼、嘴甜、爱赖床,天生就会察言观色,跟家里人撒娇的本事一套接一套。
小虞是小虞,不是姬发。小虞会跟哥哥吵架,身体素质也不算好。姬发不会和伯邑考吵架,而且热爱运动,篮球和马术都是他的强项。
无端的联想又勾起他关于那场篮球赛的回忆。
姜文焕和姬发两人对阵的篮球赛,耿耿于怀的篮球赛。
学院选拔篮球队,他被拉去充数。他最讨厌人声鼎沸的场合,上场的人全在卖弄风头,没有人真心为了竞技。他甚至讨厌自己进球时场上的喝彩——他又不是卖艺的。
要么开闸放水算了,如果入选院篮球队,就得牺牲泡图书馆的时间去训练。
姬发却不在乎别的。
他不在乎喝彩,不在乎风头,不在乎被人撞倒在地时流血的膝盖。体育馆的球场,地面是蓝色的塑胶,姬发的血在地上擦出彩带似的痕迹。老师和同学们被吓坏了,场上一片惊呼。他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止住血,然后昂头挺胸回到球场,义无反顾。
咚咚、咚咚。姜文焕听见沉重的鼓点,仿佛要冲破他的耳膜。他辨认这震耳欲聋的声响,发现他源自自己胸腔左侧的那颗心脏。
他听到自己大吼:“来啊!姬发!”
他变得一点也不像他自己了,他的一片灵魂遗失在球场的激烈交锋中。
那是一场火热的选拔赛,精彩程度远超院系间的正式比赛,照片挂在学院风采宣传栏里,在一届又一届的学弟学妹中口口相传。
姬发猛烈进攻,他咬住姬发不放。姬发识破他所有的假动作,而姜文焕成功拦截了他的攻势。
他看见姬发眼中燃起火光,他的身影在那火中燃烧。
他被某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支配了。
他们僵持了一个半小时,比分咬得很死,充当裁判的体育老师不断吹哨,翻动比分的同学屏气凝神。
姜文焕什么都不顾了,他要赢,他一定要赢。他要赢过姬发,他不想输。
姬发的反应还是很敏捷,跑动速度却下降了。又一次,他拦在姬发面前,让他找不到传出那一球的时机。
至关重要的一球,成败在此一举。
他的视线忽然被一抹刺目的殷红抓住了。
姬发的小腿上滑落条条血痕,宽大的篮球裤遮住了他的膝盖,那处的伤口裂开来,露出鲜红的肉。
他恍神了。
姬发抓住这一刻,将球传了出去。接着,他越过姜文焕的封锁,腾挪、转身,再接球,跃起。
漂亮的三分球!
他降落在地面,那条伤腿到达极限。他跪在地上,带着他夺取的胜利与荣耀。
观众和队友冲上场,欢呼着围住他。
没有人顾得上姜文焕,他也并不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他匆匆跑到学校的药店,买了伤药,又折返回去。
姬发没有离开,他的哥哥与他并肩站着,共同分享荣光。
他的视力不错,能够看清伯邑考和姬发的脸。姬发还是那么神气,他身边风度翩翩的伯邑考,眉头却微微皱着。
有人要因为逞能而挨骂了。他想。
幸灾乐祸没用,他自己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无意间瞥见导员的神情,由此预知自己恐怕将要面对一场夹枪带棒的夸奖。导员会埋怨他藏起自己的篮球技术,批评他不顾同学伤情争强好胜,最后勒令他加入院篮球队,为院里争光——胡萝卜夹大棒,老师们一贯的行事作风。
姜文焕攥着买来的伤药,金属瓶身被他攥得滚烫。
这瓶花了他半个月生活费的药,终究没能送出去。
他输了,他要离开这里。
这时,似乎有一道目光越过人山人海,投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回头望去。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看到一双温润的眼。
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记得如此清晰。
他没有移开视线,伯邑考泯然一笑,向他走来。
他像一阵风、一片云、一团雾,飘然穿过人群,穿过一个又一个平凡之躯。
人们毫无反应,似乎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就像前一秒还在与他们交谈的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姜文焕这才发现,伯邑考的身体是透明的,像东地的清泉,像书柜里的白水晶摆件。
伯邑考停在他面前。
姜文焕垂眸,地面上没有伯邑考的影子。
伯邑考伸出手,似乎要给他什么东西。
“我带了些岐山的特产,”他说,“这是给你的。”
他手里是一个袋子,里面装着黄澄澄的麦饼。
姜文焕没有接。
“为什么要给我?”他问。
伯邑考笑了,他脸上的梨涡,比小虞脸上的要深。
“谢谢你,你辛苦了。”他道,“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他们。”
伯邑考说:“要幸福。”
姜文焕接过那一兜麦饼。他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能开口。
“姜文焕?姜文焕!”
是姬发的声音。
姬发在叫他?
人群不见了,喧哗消失了。
姬发跑到他面前:“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回家?”他愣愣道,“不是回宿舍吗?”
姬发粲然一笑。
“姜文焕,你又说梦话。”
一缕热气钻进他耳朵,姜文焕立刻蹦了起来。
灯光、地毯、靠墙的书柜、厚重的书桌、手握武器的一人高模型。姬发背着手,毫不留情地取笑他:“谁跟我说辅导孩子写作业特别简单的?还以为你多能耐呢,回来就看你在书房睡大觉。”
姬发来来回回打量他:“还行,没流口水。”
姜文焕下意识抹嘴角,干的,确实没流口水。
“孩子呢?”
“回房睡觉去了。作业做挺好,你监督有方,不负我对你的期望。”
姜文焕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他睡得太沉了。
姬发又问:“睡着还嘀嘀咕咕的,做什么梦了?”
梦的内容历历在目,流血的膝盖,还有,怎么也越不过的人墙……姜文焕一把抱住姬发。
他动了动嘴唇:“怎么不喊我去接你?”
姬发早已习惯姜文焕时不时冒出来的黏人行为,他环着姜文焕的腰,轻声细语地解释:“没喝酒,我就自己回了。我跟你讲,今天特走运,有个咖位超大的领导酒精过敏,他坐那,一桌人谁都不敢提酒。哎呀,以茶代酒的感觉真好,真文明。世上怎么不多点酒精过敏的好人……”
姜文焕贴着怀里人的脸,蹭了又蹭。
“姬发。”
“嗯?”姬发懒懒地应。
“腿上的伤还疼吗?”
姬发一愣,拍拍他的背:“我腿上没伤啊,你睡糊涂了?”
姜文焕觉得好笑,姬发还记得那场球赛,却记不清腿上流血的伤。他的一片灵魂却被自己的心跳打碎,遗留在朝歌大学的学生体育馆,可能永远也取不回来。他没有任何意见,毕竟这个世界公平太甚,要想在过去中得到什么,就要留下自己的一些东西去交换。他留下了一片空虚的灵魂,换来十多年的念念不忘,和有家可归的几十载,他知足了。而他的知足,又换来一场奇异的梦境,以及他刚接过却没来得及啃一口的一兜饼。
他问姬发:“明天午饭吃饼?”
“吃。”姬发秒答。
“我明天买羊肉。”
“你去三环外那家羊肉店,那家的羊肉好,可鲜了。”姬发又想起件事,“哦,姬小虞让我提醒你,别忘了兑现答应他的奖励。你要奖励他什么?神神秘秘的。”
姜文焕鼻尖蹭着他肩窝:“就不告诉你。”
姬发:“?”
“这是我们父子俩的小秘密。”
姬发:“……出息。”
家里安安静静的,难得的二人世界,他们在书房腻歪了一会才上楼就寝。姜文焕去洗漱,洗完出来,姬发正在换衣服。他一面扣睡衣扣子,一面问道:“快到日子了吧?”
他问的是姜家二老的忌日。
姜文焕没有回答。
姬发扣好睡衣最上面一颗扣子,顿了几秒,觉得勒脖子,又解开了。
“我是真心想去祭拜二老,不单单是讲礼数。”姬发说。
熄了灯,姬发仰面躺着。不一会儿,另一半床的床褥一塌,被子里裹进一个人,热乎乎地凑在他右手边。
瞳孔渐渐适应了黑暗,两人都能看清顶灯上描绘的图案,那是一对龙凤呈祥。
姬发问:“你没想好怎么和你父母讲吗?”
“不是,”姜文焕意识到姬发似乎有所误解,“我,我开始……之前,专门去……就,嗯。”
他语无伦次道:“你明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既然你追我前就说了,那你还怕什么?”
怕什么?姜文焕也不知道。
孑然一身时无所畏惧,得到以后心生挂碍,前怕狼后怕虎。他本不是大无畏的人,他的长处是谨慎,能够让他连续通关扫雷游戏,谨慎曾使他犹豫而胆怯,也使他平安活到现在。
人的胆量和人所拥有的牵挂,永远成反比。
被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姬发的手指爬呀爬,爬上他的小臂,钻进睡衣第三颗与第四颗纽扣间的宽大缝隙,停在左胸那道疤上。
“不怕,我陪你去。”
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姜文焕的掌心贴上姬发的手背:“我……我是怕……我父母很传统。”
“我知道。”
“你很信这些,对不对?要是你做噩梦,或者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你会不会……”
“迷信。”姬发噗地笑出声,“听我的,你这么想,咱们两家长辈都在九泉之下。令尊令堂对我不满意,我就跟我爸妈告状,让两家老人按那边的规矩去掰扯。”
说得也是。
姬发捏捏他鼻子:“就算做噩梦,我也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了。他们再反对,我也不会不要你。”
姜文焕把脸埋在姬发的肩窝里。
“干吗?要抢我枕头?”
“嗯,”姜文焕闷声道,“防止你半夜把我扔出家门。”
姬发:“……”
受姬发怂恿,姜文焕胆子大了些。一周以后,两人搭同一班飞机到达东地。下了飞机,两人简单收拾干净,就去拜祭姜家长辈。
姜桓楚夫妇与姜家姑妈的坟是相邻的,小辈一年最多来两三次,冷清的时候,两家能搭个伴儿。
祭扫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姬发亲手烧了纸钱和金元宝,火堆兴旺,红红火火。不管从哪边的风俗看,都是个不错的兆头。
出了墓园,姬发对姜文焕说:“你看,没什么好怕的。”
姜文焕承认,在“勇”这个字上,姬发践行得比他要彻底。
挂上挡,他问坐副驾驶座的这位“贵客”:“晚上想住哪边?”
他在东地有几处住所,市区那一套在东鲁总部边上,上下班方便;海滨那套已经变成两个小崽子夏天的度假专用,只是换成姜文焕和姬发一起睡主卧、小孩一人一间客卧;剩下那几套,全都是老姜董早年置办的、年代久远的老房子。
姬发不假思索:“咱们在市区住吧,办事方便。明天老吕就到了,我叫他跟咱们会合,咱仨一块出席动工仪式。”
定好业务方向以后,西岐分部的选址很快就落了地,明天正式动工。姬发作为西岐董事长必须出席,同时在记者们的见证下,与受邀前往的东鲁姜董上演一番友商之间的惺惺相惜。
“看你演技了啊,姜老板,露馅就别睡床了,下半辈子打地铺吧。”
“我尽力。”
尽力在握手时不吃另一半豆腐。
“办完正事……你带我去老房子看看吧。”姬发的手指搓着安全带,“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姜文焕不大乐意,他的童年没什么故事可讲,无聊至极。姬发却对小时候的他抱有极大的兴趣。
他不想败姬发的兴致,同意了。
“这个炉子真高,”姬发试着拧阀门,没有火,“你没烫到脸真是万幸。”
“我也很后怕,有段时间不敢进厨房。”
“那你还学会了做饭?真棒。”
姬发打开一扇门,门轴老化,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门背后是一间小房子,一张两米左右的铁架床折叠起来,放在墙板。房间里有一张书桌,还能看见油笔留下的简笔画。
姬发叫姜文焕进来看。
“不专心学习,该打手板。”
姜文焕伸出手,手心朝上。姬发拍了一巴掌,不痛不痒。
也是在这儿,姜文焕从石灰墙上的涂鸦和幼稚的简笔画里,找到一些长大的实感。原来自己不是一夕之间从剧变中脱胎成人,而是一寸一寸舒展开枝叶,才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的。
“挺好的宅子,”姬发总结,“收拾一下也可以住。”
他看上了姜家的老宅,姜文焕也看上了姬家的储物室。
姜文焕再回岐山时,直奔家里的储物间与仓库,翻出不计其数的闲置物件,什么花盆、花瓶、鱼缸,统统回到原岗位各司其职。最令人发指的是,他翻了花园的土,计划种一片茄子辣椒西红柿。在姬发的强烈抗议下,他留了一半的土,来年种花。
姜文焕一个月来岐山一次,一次待一周;姬发一年去东地两回,学校放暑假一回,带着孩子一待半个月,第二回则是拓展业务去的,时长不定。
姬虞很亲他的小姜爸爸——他每次去东地医院复查,都是姜文焕陪着的。姜文焕建议小孩多运动,兄弟俩也出去得勤快。跟着两个爹,课余时间不仅能多去几趟游乐园,还学会了骑马、射箭、打拳击。
朝歌大学百年校庆时,两人还一起回了母校一趟。
老师们都上了岁数,两鬓花白,腰不似往年那么直。见到两个学生,都很高兴。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当年一位老师感慨,“那时候姬发最闹,小姜最不爱和人来往,现在一个沉稳了、一个也开朗了。”
姬发笑道:“我们互相学习,相互成就。”
姜文焕侧脸看他。
院里的学生们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负责接待的同学看他俩总是一起行动,有些好奇他们的关系。
“生活上,我们互相关心;事业上 我们互相帮助。怎么跟你形容呢……”
姜文焕满脸写着“你要是敢说凑合过你就死定了”。
姬发瞟了姜文焕一眼,轻飘飘地总结:“心有灵犀。”
小孩似懂非懂。
姬发退后半步,偷偷跟姜文焕咬耳朵,接上了后半句:“还能离咋的?”
那当然不能离。
姬发没有在母校里刻意避嫌,姜文焕不能不承认,自己其实很高兴。
“同学,朝歌大学的文创在哪儿买?”姬发快步跟上前面带路的学生,“我买点纪念品。”
“你买文创做什么?”姜文焕问。
“小的那个不是要升学了吗?顺道挑个礼物,省事。”
“你就偷懒吧。”姜文焕无奈。
在姬虞正式摘掉鲜艳的红领巾、换上土里土气的肥大校服前,他需要最后一次以少先队员的身份回到小学,接受最后的表彰,与老师和同学道别。
他每一年都是三好学生,可惜的是,他没有重现哥哥的荣光,既不是优秀班干部,也不是光荣带杠的大队长。
姬诵难得正经一回:“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荣誉都重要。”
优秀毕业生姬诵专门回校参加弟弟的毕业典礼,还送了他一捧灿烂盛开的花,羡慕坏了周围的小孩。姬虞的虚荣心以另一种方式得到圆满,他向哥哥保证,会努力做一个身体健康的好学生。
姬诵摸摸他的头:“高中部就在初中部隔壁,有人欺负你,就过来找我。”
姬虞显得很失落:“你的毕业典礼我都没去……”
姬诵安慰他:“你那几天在考试呀,而且考得特别好。你是咱们家最棒的小孩。”
“那你呢?”姬虞问。
“我是我们家最棒的高中生。”姬诵回答。
一人一个“最棒”,姬虞很满意这个安排。
有个小同学怯怯地走到他们面前,姬诵认得他,他是弟弟班里的学习委员,一个文静的男孩。
男孩问:“姬虞,班里要一起吃饭,你来吗?”
姬虞礼貌道:“谢谢你们,我不去了。”
小姜爸爸特地从东地赶回来,晚上一家人要一起出去庆祝,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男孩掩饰不住的失落:“你不留下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啊?”
姬虞随口回答:“下次,一定有机会的。”
男孩还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姬虞和他说再见,同哥哥一起离开了。
他脚下生风:“快走快走,小姜爸爸应该到家了!老师奶奶也要来。”
他们的启蒙老师快七十了,姬发每年都带兄弟俩去祝寿,姬虞的称呼也从一开始的“老师”,变成了现在的“老师奶奶”。姬诵发现弟弟很喜欢这种名词堆砌的称呼,好像这样很特别似的,大人们竟然也不排斥。
他拽住小家伙:“走慢点。你不去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姬虞满不在乎,“我和他们又不熟。”
他因病休过一阵学,尽管脑子够聪明,轻松就能赶上进度,但和同学之间并不熟络,他甚至被同学起过诸如“病秧子”“生病鬼”之类的外号。虽然爸爸和老师们及时解决了这件事,他却也失去了与同学们交流的兴趣。
这没什么,他有全世界最好的坏脾气哥哥,有两个最最爱他的爸爸,他们一家三不五时就去看望爷爷奶奶和父亲,他不孤单。
邀请他的学习委员很负责、人又好,是少数令他心生好感的同龄人。姬虞知道他考得也很好,他们十有**会分到同一所重点中学。
姬诵轻声问:“如果没有下一次呢?”
姬虞迷茫地看向他。
这小笨蛋。
姬诵无奈道:“算了,就当还有吧。”
他记得每一次分别的滋味,姬虞却因为不记事、不在乎等等原因,对“再也不见”的含义一无所知。这点叫他有些嫉妒,又感到孤独。
但他宁愿弟弟不明白这些滋味。家里只会有一个最聪明的孩子,只能是他。
姬虞疯玩四五天,隔日一早总在床上滚来滚去,就是不起床。
他老爸站在床跟前,叉着腰笑话:“你干吗呢?小驴打滚?”
小孩一个鲤鱼打挺:“我不是驴!”
小儿子今天穿了件棕色的珊瑚绒睡衣,姬发摸摸睡衣上的绒毛:“还说不是?你还裹着黄豆粉呢!”
姬虞叉着腰站在床上:“不是!就不是!”
姬诵推门进来:“爸,该走了。”
姬虞一屁股坐下:“你们干吗去?”
“你哥想去参加青训营,我送他去学校报名。”
姬虞还要提问,被他哥打断:“你赶紧起床吃早饭,我回来跟你解释。”
报完名,父子俩路过一条老街,那儿荒了好些年,后来附近建了小区,连带着慢慢被开发起来,一连串商铺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花店、文具店、小吃店……琳琅满目。
姬诵喊他停车:“爸,我去买瓶墨水,你等我几分钟。”
这孩子爱用钢笔。
这巧合的一刻令姬发恍惚。
哥哥以前也爱用钢笔。自己送过他一支,他很珍惜。
他搁哪儿去了?
忘了,很可能是和其他遗物一起收了起来。回家找找。
“找到了吗?”姜文焕问,“你翻箱倒柜一晚上了。”
“就剩这一个地方了,我再找找……咦?”
他在抽屉深处摸到一个盒子,手指扣住盒子边缘,一把抽了出来。
“就是它!”姬发兴冲冲地打开,“你看!漂亮吧!”
笔帽顶是金制的凤鸟,盘旋一圈,尾羽垂下,便是笔夹。
姜文焕想起他送自己的挂钟,也是金子打的,挂上去沉得要命。
其实姬发品位不错,只是偶尔会在一些奇妙的场合下发生偏差,比如表心意时净给人送金子,像个土大款。
“我看能不能用……嘶。”
姜文焕凑近一瞧,笔尖居然生锈了。
姬发张张嘴,又合上。
“那家店还在吗?明天去问问能不能换个笔尖。”
“在是在,可是……”
可是,十来年了。
“这个型号的笔尖已经停产了,”姬发系好安全带,“算了,我再给他买支新的。”
“给我吧,我去想想办法。”
姬发递给他装着笔的盒子:“你有什么办法?”
“我去找专门修笔的老师傅问问,他们可能有办法。”姜文焕说,“离小诵生日还有段时间,不急。”
满打满算,两人连七年之痒都过了,但姬发仍在这种诸如此类的琐事上感到过意不去。
他是个老板,姜文焕也是个老板。姜老板给他老姬家洗手做羹汤,连修钢笔这样的小事都要劳烦人家,他很过意不去,得表示表示。
买束花?
那家伙恐怕只欣赏得来家乡的荷花。
二人世界?
孩子还没放假,做梦呢。
姜文焕到底喜欢什么呢……
姬发正愁眉苦脸,忽然想到什么,耳根微微泛红。方向盘一打,拐去另一条路。
晚饭后,孩子们回房写作业,姬发拉着姜文焕不撒手,碗也不让他洗,神神秘秘地说要给他看好东西。
“干什么呀?”关上卧室门,姜文焕无奈地问。
“你看!”姬发塞给他一本厚实的册子。
姜文焕翻开一页,手一抖。
第一页,姬家的全家福旁边,多了一张他们在海边拍的合照,歪楞着塞在透明的塑料膜下。
照片里,姬发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姜文焕抬手给他挡着。姬诵和姬虞提着小桶和铲子,脚下是他们兄弟俩堆的沙雕。
姜文焕凝视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姬发心里直打鼓。
姜文焕会喜欢这礼物吗?
他这样的实干派,能体会到两张“全家福”并排放在第一页的心思吗?
姜文焕轻轻合上册子,迎上姬发的目光。
他哑声道:“亲一下。”
姬发一愣。
姜文焕张开手,是要抱的姿势。
“多大人了还要抱……”姬发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伸出手。
他们拥抱在一起,紧紧贴着,密不可分。姜文焕手劲很大,姬发肩胛骨勒得疼,但他什么也没说,将下巴垫在姜文焕肩膀上。
过一会儿,姬发说:“你松开。”
姜文焕听话地松开。
姬发退开些,吧唧亲在他脸上:“喏,亲了。”
姜文焕有很多话想说,但都哽在喉咙里。不说些什么又不合适……他喉结上下滚动,在姬发期待的目光中,挤出一个神奇的问题。
“明天,想吃什么?”
姬发很无语,这人到底会不会谈恋爱?这时候提什么吃饭的事。
“你定吧,”他又亲一口,重新抱上去,“以后都你定。”
又一年过去,喜事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
在西岐和东鲁的共同努力下,顺利推动实现了“海外粮仓”贸易,双方强强联手,赚下了这一领域的第一桶金。
再然后,东鲁的彭祖寿多了个小家属,姬发和姜文焕一块儿送了只金锁,给他们一家添喜气。西岐那三个光棍儿也都有了心仪的对象,进展颇为顺利,只差纳吉纳礼。
曹宗倒还单着,他发挥了单身汉优势,自告奋勇去跑海外业务,成果颇丰。他无拘无束惯了,姜文焕并不勉强他。姜文焕告诉他,无论他遇到什么事,都有东鲁给他兜底。
姬发很高兴,年也过得格外隆重,东西两边的人都被请来做客。除夕夜,大家聚在西岐的酒楼里吃年夜饭,姬发和姜文焕提了一杯,一大桌人就各自散去了,只待明儿再聚。
回到家,正好是晚上八点,姬发打开电视,一家人挤在沙发上看晚会。
小品有点无聊,看得一大两小直打哈欠,昏昏欲睡。趁他们不注意,姜文焕在沙发靠背后一摸,摸出两个厚厚的大红包。
姬发立刻清醒了。
“你这干什么……搞什么压岁钱……快收回去!”
两个小的愣在一边。他们已经跟来做客的叔叔们演了一整天你推我让的戏,现在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跟小姜爸爸演。
“不许不收,”姜文焕正色道,“我认真的。”
他一手一个塞给俩孩子:“别听你们老爸的,听我的,收好,别上交。”
兄弟俩对视一眼,默默收了。
姬发气得直蹦。
姜文焕很是满意:“收了就是好孩子,你们这么大方,比我们小时候强多了。”
“你们怎么了?”姬诵问。
“东地过年爱串门送礼,亲戚送礼还要推让。”姜文焕叹了口气,“我爸送我姑姑人参,到了姑姑家里,没说两句话呢,他扔下就跑。”
“为什么要跑?”姬虞也问。
“要是不跑,她就追上来还我们了。”
姬发也不跳脚了,专心听姜文焕讲那过去的故事。闻及此处,他不解道:“这么凶残?”
“更凶残的还有,我过年穿新衣服给姑姑拜年,羽绒服嘛,”姜文焕比划,“口袋大,姑姑偷偷往里塞红包,被我妈看见了,姑嫂俩人一顿推让,直接把我的兜扯烂了,羽绒飞得满天都是。”
一家人哈哈大笑。
“殷郊比我惨,他小时候傻乎乎的,给他红包他也不推,塞进他口袋的他就要,气得姑姑老揪他耳朵。”
“嚯。”姬发惊讶道。
“所以说,你们谁都不许让了啊,”姜文焕重申,“给你们的就收好,别叫我想起惨痛的事。”
姬诵反应很快,姬发还没发号施令,他就拉起弟弟向姜文焕道谢,还说了不少吉祥话。
姬虞被姜文焕带成了小实干家,在午夜的放炮环节,他慷慨地与姜文焕分享了自己珍藏的仙女棒和万花筒,以此感谢小姜爸爸。
大年初一要早起,前一晚守了岁,小的们被允许多睡一会。姜文焕和姬发一早起床,打电话、发短信,四下里拜年问好。
“吃什么?”姬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懒洋洋地问姜文焕。
“还有花馍馍,给你蒸点?”
姬发提起花馍馍就来气:“你会包饺子也就罢了,可你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岐山人,凭什么能速成做花馍馍的手艺?”
他学了好久都没学会!
岂有此理!
姜文焕呵呵一笑:“就凭我是伺候你的。”
一句话,熄了姬发的火。
今年的年初一来得迟,才出了正月,就赶上姬诵的生日。姜文焕和姬发两人年初七飞往国外,三月仲春时节,又一同飞奔回岐山,专程给姬诵过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
姬发拖着生日歌的调子,神不知鬼不觉掏出个盒子。
盒子是考究的藏蓝色,外覆带暗纹布料,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
姬诵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
一支黑金色的钢笔,笔帽处的金属层略有斑驳,似乎是颇有年份的老物件,但笔身富有光彩,能看出被保存得很好。
“你父亲以前最喜欢的笔。”姬发温和地看进他眼里去,“我想,给你用正好。”
姜文焕环住姬发的肩。
姬发对大儿子说:“五六年没用了,找出来才发现笔尖生了锈。这笔停产挺多年了,店里说没法换,咱家姜董奔波几个月,找到个老师傅,我瞧这手艺还挺好。”
姬虞小心地碰一碰躺在盒子里的笔,磨砂质感的笔身摸上去凉丝丝的。
姬诵有一会儿说不出话。
“哥?”姬虞戳戳他。
“……谢谢您,”他收好盒子,“爸爸。”
姜文焕定在当场。
姬发恨铁不成钢,借桌下掩护,狠狠拧了他一把。
“……嗯。”姜文焕好似回了魂,飘忽应道,“切蛋糕吧。”
“你们给哥哥买的是巧克力蛋糕啊……”姬虞咂吧嘴,“那我生日要水果蛋糕,必须得有好几层夹心!”
“别惦记你那蛋糕了!”姬发冷笑,“你生日都在暑假,平时都带你们去游乐场的,今年要停业一年维护装修,你们就在家待着吧”
“水上乐园。”姜文焕突然说道。
“……啊?”
“暑假去水上乐园玩,”姜文焕重复了一遍,“东地海滨的水上乐园翻新了,我们去玩。”
姬诵和姬虞没有任何异议。
研习“姜学”多年的姬发却发觉了一丝不对劲。
夜里两人钻进被窝,他美美伸个懒腰,开门见山道:“你跟水上乐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姜文焕说:“我小时候特别想玩水上乐园的滑梯。这算故事吗?”
姬发摸索着拉住姜文焕的手:“你玩到了吗?”
“没有,滑梯限龄八岁,那时我七岁,玩不了。”
“然后?”
姜文焕翻了个身,和姬发面对面躺着。
“我盼啊盼,盼到八岁,我拿上自己攒的钱偷偷跑去乐园。”说到这儿,姜文焕自己都笑了,“它倒闭了。我回到家,家里找我找疯了,我爸见了我就抽出皮带,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童年。”
姬发没有笑。他挪了挪位置,贴得近了些。
姜文焕顺手抱住他:“过了二十年,我二十八岁了,乐园那块地要卖。我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态,把它买下来了,重新修整开业。那时候殷寿从东鲁捞了不少,钱不够,我就自掏腰包垫钱。我让人着重翻修了滑梯,修得比我八岁的时候还要豪华。”
“好玩吗?”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明明那么期盼。
姜文焕诚实地回答:“游客们尖叫着掉进水里,下饺子似的,又吵又闹腾,我一下就没兴趣了。”
“殷寿知道这事吗?”
“知道,”姜文焕说,“我爸孝期未过,我就大修娱乐场所,这种事很对他那种反社会人格的胃口。一开始他怀疑我转移财产,监视了我一段时间,发现我就是想修个乐园,就随我去了。”
“大智若愚。”姬发评道。
“人傻钱多。”姜文焕自评。
屋里没开灯,卧室在黑暗中静了片刻。
“我这几天晚点回家,”姬发的声音轻轻响起,“赶紧把收购的事结了,暑假咱们去乐园。”
“好,给你留饭。”
“我要玩滑梯,”姬发强调,“不许嫌吵,必须陪我去下饺子。”
“都听你的。”
“……姜文焕。”
“嗯?”
“你……别抱这么紧,”姬发艰难地说,“我喘不上气了。”
拜没轻没重的姜董所赐,姬发入睡时间比往常晚了六分钟,早上起床的难度直线增加。
姜文焕很愧疚,晚上做一大桌子菜,土豆烧排骨、鲜虾豆腐、酸辣白菜、小炒鸡、蒸合菜,餐桌前的姬诵和姬虞心里明镜似的——这些都是爸爸爱吃的,跟他俩一点关系没有。
“吃吧,不用等,”姜文焕摘下围裙,“你们爸爸晚点就回。”
姬虞问:“就我们吃?”
“就我们吃。”
姬诵沉默了一下:“就吃这个?”
白菜、蒸菜这些就罢了,土豆烧排骨只见土豆,鲜虾豆腐只剩豆腐,小炒鸡里找不到鸡,光看见青椒。
姜文焕解释:“他工作忙,要多吃肉。”
姬虞很委屈——小姜爸爸变了,变得眼里只有爸爸了,他们俩算什么?算两只打扫边角料的小羊羔吗?
“我买了小蛋糕。”姜文焕再次拿捏住小羊羔们的短尾巴,“他今天加班,咱们偷偷吃。”
姬虞又高兴了。
谁说小姜爸爸变了?小姜爸爸可太疼他们了。
目睹这一切的姬诵有些绝望——家里一共四个大脑,刨去恋爱脑、事业脑、吃货脑,就剩他一个靠谱脑了。
命途多舛啊。
姜文焕伺候了姬董一段时日,就该回东鲁了,换阿姨接手姬家的一日三餐。
姬诵和姬虞兄弟俩有些吃习惯老爸吃剩的边角料,换成花样百出的正餐以后,忽然就不适应了。
可能也不适应小姜爸爸离开的家。
好在西岐的收购推进得很顺利,姬诵和姬虞在放假第一周突击写完暑假作业,第二周,姬发腾出了时间,领着他们去了东地。
姜文焕就在那儿等他们。
落地接到人,姜文焕问他们:“先放行李,再去吃饭?”
“好,”姬发说,“明天一早,咱们去乐园。”
乐园就在他们常住的别墅不远处,想去随时可以去。姬诵和姬虞早已满了八岁,比起大人们,他们的遗憾少了很多,这是好事。
“走,我们去玩滑梯。”
姜文焕没骗人,他确实把水上滑梯修得很豪华,目测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在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
姬发下意识摸了摸左手腕,那里空无一物——他一早摘了蟠螭纹的手表,搁在屋里头。
工作人员送来四个游泳圈,小孩们飞快套上,一路狂奔上滑梯口。
两个大人紧随其后。
小崽子们先滑下去了,姬诵在前,姬虞在后,两人之间隔开一分钟。
半封闭的管道里响彻他们兴奋的喊叫声。
“时间到了吗?”姬发问工作人员。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先给自己套上大游泳圈:“我先来?”
姜文焕给他让出位置。
“不许耍赖,”姬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在前头等着你呢。”
姜文焕忽然觉得喉咙发干。
姬发滑下去了。
一分钟过去,工作人员提醒他:“姜董,时间到了。”
姜文焕给自己套上游泳圈。
管道又长又暗,催生人类本能里的恐惧。
他坐下去,把住游泳圈。
姬发还等着他呢。
他手臂用力一推,就滑了下去。
不能回头。
潮湿的气息包围着他,失重、漂移,光线昏暗。人类的身体在突如其来的刺激下丧失判断力,全身的神经闪着警示死亡的红灯,海马体启动秘密程序,一幕又一幕播放着他人生的走马灯。
传统的家,死板的家,硝烟弥漫的家,破碎的家。
重生的家,温暖的家,饭香四溢的家,全新的家。
扑通——
水花四溅!
拍起的水浪溅得姜文焕脑仁疼,有水进了眼睛,令他睁不开眼。
等他终于能看清时,姬发正撑着膝盖大笑。
姜文焕坐在水池里,看上去竟然呆头呆脑的。
姬发擦掉笑出来的眼泪,从水里拉起他。
“姜文焕,这么好玩的东西,你怎么不早说?”姬发笑得直咳嗽,“我、咳,我还要玩一次,哈!”
姜文焕环视一圈,东鲁的员工很有眼色,帮忙看着姬家的两个小孩儿们。
他们还能玩很久。
“那我们再上去,”姜文焕先一步迈上台阶,“这次我先。”
他要在漫长又曲折的终点,等一个姗姗来迟的人。
但这个人很不让他省心,既听他的话,又不听他的话。
拿到B超报告单,姜文焕看着“怀孕”的诊断结果,手都有些发抖。
——他就不该在纪念日多喝那两杯酒!
他懊恼极了,怪只怪自己定力不够,姬发甜言蜜语一哄,他就上了钩。
“好啦,有都有了,你也不能让我打了。”姬发半趴在他肩上,“家里我最大。”
姜文焕气坏了,整整两天没和姬发说话。
姬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冷战的第三天晚上,他的手就搭上了姜文焕脊背。
姜文焕一躲。
他再搭。
姜文焕再躲。
反反复复几次,姬发眼睛骨碌碌一转,放声叫唤:“哎呀,好难受!”
姜文焕火速爬起来:“哪儿不舒服?”
姬发一搂他脖子:“你不理我,心里不舒服。”
姜文焕发觉自己又被他骗了,气得要甩开他。
“撒手。”
“我不。”姬发学他说话,“你说你讨厌我、管都不想管我,我就撒手。”
姜文焕沉默了。
姬发得寸进尺道:“你这就叫冷脸洗……嗯,洗尿布!”
姜文焕拉开他的手,一翻身,不再理会他了。
姬发戳戳他后背:“真不理我了?”
姜文焕动也不动。
他很少发这么大火,姬发也不敢再开玩笑。他翻过身,面朝姜文焕的后背,认真地问:“你说实话,你真的不想要?”
过了一会儿,床的另一侧传来姜文焕沉闷的声音。
“我不需要。”
“需要和想要,是两码事。”姬发强调,“我问你,你想不想要?”
没有回答。
姬发心里有些乱,干脆也翻了个身,背对着姜文焕,合上眼。
半梦半醒间,一个温热的怀抱贴过来。
“太危险了,”姜文焕一手撑在床上,唇擦过姬发的鬓角,“医生说,你年龄大,体质也特殊,以前还生过病……”
他喃喃道:“太危险了。”
他不需要姬发用健康换一个孩子,他从第一天就有所觉悟。
姬发转过身,唇角挨着姜文焕的唇。他牵着姜文焕的手,落在尚未鼓出弧度的小腹上。
“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嗯?”
姜文焕火气消了大半,却别扭依然,姬发问十句,他才应一句。但他看姬发看得严,不许久坐,不许碰凉的,不许乱吃东西……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姬发无聊坏了,琢磨起最小的小孩的事。
他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是光咬人不叫的小狗,小儿子则不然,既咬人又叫唤。
他越发怀念用一根棒棒糖就能哄得他们团团转的从前,但……说实在的,他舍不得有人和他一起走的现在。
产检一直是姜文焕陪着去的,周到得像皇帝出巡。每次从医院回来,姜文焕的心情就会很差,具体表现在做饭总会多放一勺盐。
他眼睁睁看着姬发躺在检查床上,被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摆弄过来、摆弄过去,心口闷着疼。
孩子出生那天,姜文焕坐在产房外头。手术室里的声音飞不出两道门,他什么也听不见。
太阳落下来,月亮升上去。月亮落下来,太阳升上去。交替往复,轮班看他的笑话。
姬诵安顿好弟弟,也来到医院。
他问姜文焕:“您还好吗?我去叫大夫?”
姜文焕觉得自己其实还好,但他的腿确实软成了两根没用的面条。
他又开始后悔,他不应该喝酒,酒后不该情难自禁。他应该坚持立场、不要心软,不要听信姬发说的什么“一回生二回熟”的鬼话。
他在侥幸什么?
走道上的患者多了起来,说话声像放大了十倍百倍,耳朵里嗡嗡地响。
手术室的门开了。
“出来了!”姬诵几步跟上推出来的病床,“爸,您怎么样?”
“好着呢,你……哎哎!”
姬发刚从产房推出来,人还躺着,手就被人用甩都甩不开的力道攥住了。他眯缝着眼瞧,姜文焕眼睛红、鼻头也红,一直到进病房,眼泪鼻涕糊了他一手背。
他有气无力地吐槽:“你演春晚合家欢小品呢?玩什么煽情。去,给我整俩菜,饿死我了。”
他的企图遭到护士姐姐的无情阻止:“家属注意啊,产后三天只能吃流食。”
姬发改口道:“那给我整碗汤。”
姬虞知道自己有了妹妹,兴高采烈地跑来了。
“我也是哥哥啦!”他轻轻摸妹妹的脸,伸出一根手指,给妹妹抓着玩。
“妹妹叫什么?”姬诵问。
“悠悠,”姬发看着忙前忙后温奶瓶的姜文焕,“姓姜,姜悠悠。”
姜文焕手一抖,多放了一勺水。
襁褓里的奶娃娃那么大一点,姜文焕总觉得父女俩出院的事还在昨天,她却长得飞快。办满月酒时,她一点不怕人,谁抱她都咯咯笑,老一辈都说她有福气。
有没有福气不好说,但她惹人生气有一手。
小丫头打会说话起就鬼灵精的,哄得哥哥爸爸们团团转,也就姬发和大哥姬诵能压得住。这性子一点儿也不像姜文焕,不知道随了谁。
反正不随他。
太聪明的孩子不好带,姜文焕又一次被她多骗一颗糖之后,便着手研究起育儿学。手不释卷,如痴如醉。
姜文焕睡前研究育儿学的第十七天,姬发抱着被子问他:“还不睡?”
“就剩两页了。”
姬发定睛一瞧,原来那本《儿童心理学》看完了,这人手里捧着的是《青少年心理学》。
这还带升级的?
“哦,那你看吧。”姬发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了,明天要开会。”
“等等,”姜文焕扯住他被子,“你是不是对悠悠有意见?”
姬发看他的眼神,好像他脸上趴着只白额高脚蛛。
“姜文焕你有毛病吧?那是我亲生的闺女。”
“你明明就不上心。”姜文焕数落姬发的“恶行”,“你自己算算。疫苗,我领着打的;儿保,我领着去的。这就罢了,别的孩子都预备上早教班了,你非拦着不让上。我看出来了,你是真怕孩子赢在起跑线上。”
“我对咱俩的智商遗传有绝对的信心,你别忘了,咱可都是朝歌大学毕业的。还有,我声明一点,我不插手这些琐事,完全是为了让你充分体验当爹的生活!这是给你书写姜氏育儿经的机会!你不谢谢我就算了,居然还说我?”姬发大喇喇翻了个身,双手交叉垫在脑后。
“你别闹。说真的,你帮我想想,青春期她闹别扭,我该怎么劝?她万一早恋,我们得从哪个方向引导……”
早恋?
姜悠悠女士时年两岁四个月零六天,早哪门子恋?
这都魔怔了。
姬发当机立断,抽出姜文焕手里的育儿书,啪地一合,一关灯,被子一掀,给两人蒙到一块儿。
“睡觉。”他命令。
姜文焕搂住他:“你是铁了心不管孩子?”
姬发真要服了这人。
“孩子才几岁?你搁这愁那青少年心理学,这不没事找事吗?”姬发亲在他嘴上,啵唧一声响,“俗话说得好:大的照书养,小的照猪养。这事上我太有发言权了——你别看那些理论讲得头头是道,落地执行起来,那是各有千秋。”
“歪理。”姜文焕被姬发亲了个迷糊,仍不忘反驳他。
“你还是太缺乏经验,”姬发再接再厉,啵唧又亲一口,“一个猴一个拴法,等她学会走路,你就晓得该怎么拴她了。信我,保真。”
姜文焕年轻时不喜欢孩子,嫌吵。女儿刚出生,他也立志不做溺爱孩子的家长。无奈姜悠悠的一颦一笑像极了姬发,说她两句,眼里包着两汪泪,带着哭腔叫爸爸,姜文焕顿时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姬发才不吃她这一套,那些手段都是他和两个崽子用剩下的,他一收拾一个准。
孩子一年一年长大,他管孩子也愈发严。无论是一只脚迈进青春期的姬诵和姬虞,还是扎着小辫子的姜悠悠,全都畏惧他的威严。他还跟姜文焕吵架,说他没原则,一看孩子求饶就心软。
姜悠悠被骂急了,嘴巴就焊得死死的,一周不说一句话。惹得姬发生气,骂她和她爹一个德行。
被扫射的姜文焕很无辜:这又关他什么事了……
但悠悠同学念书很好,就像姬发说的,她继承了他和姜文焕的脑子,很有悟性,也是不停往家里拿奖状的主儿。
每当姜悠悠拿回一个满分,姬发就会自豪地宣布:“真不愧是我们老姬家的孩子!”
姜文焕:“……”
虽然不乏鸡飞狗跳、鸡毛蒜皮,但这一路的风景再美不过了。
没有姜文焕,他这十来年会过成什么样?
他想象不出来。
他已经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姜文焕在的家了。
十年,十个三百六十五天,就这般化成一汪水,一点一滴从人们的指缝间溜走。姬诵是家里第一个走过十八岁拱门的小孩,他的青春期在深沉中度过——爱探索、爱质疑的青春期,强作愁滋味的青春期。弟弟妹妹们有样学样,也扮起了深沉。
他追求独立,大学放假也不许人来接。他拉着行李箱,孤身走在回家路上,影子在身前拉得长又长。
夕阳西下,重峦叠嶂。他的思绪不由得飞远了。
百年……抑或千年前,他走过的这条路上,是否也出现过面前这般错落有致的街景,与那同生共死、亲密无间的人?
如此绚丽的晚霞,映照古今几线尘,迎送多少客行人?
历史倒流三千丈,这万家灯火通明的城市,或曾是荒野,或曾作战场。有重情重义的人千里飞奔,不为别的,单单是惜取一份生死相托的情谊,便义无反顾地从西向东、从东到西。
光阴转瞬即逝,而这璀璨的岁月,将闪耀一千、两千年那么长,这炽热的力量亘古亘今。
先走的、后来的,张扬的、隐匿的,无私的、自我的,平淡的、激烈的,深远的、短暂的,与生俱来的、萍水相逢的……人世间的爱千态万象,在恒远的日升月落里万古长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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