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孩子们回房睡午觉。姜文焕在客厅穿外套,姬发见了,问他是不是要回东鲁。姜文焕摇摇头,说是去和亲戚处理点事,要借用下姬发的车。
姬发没多问,把车钥匙借给他。
车点上火,姜文焕却没有马上踩油门。他盯着方向盘边上悬着的车钥匙,挂扣很别致,一枚玉环绑着一只金灿灿的凤鸟,尾羽居然是麦穗的图案。
彻头彻尾的西岐文化。
姜文焕会心一笑,发动了车子。
生病的哥哥可以休息一天,没生病的弟弟有作业要做。老师在电话里布置了功课,要写字母、读唐诗,练横竖撇捺。《幼儿诗选》中的字,幼儿姬虞有时也认不得。
碰见一个生字,他卡着读不下去,便咬着手指、左顾右盼。姬诵裹着小棉袄,一屁股坐过来,假装不经意背出一首诗,背得一字一顿,生怕有人听不清楚。
姬虞眼睛亮晶晶:“哥哥好厉害!”
姬诵在心里嫌弃弟弟:明明是你太笨。不过,看到弟弟崇拜的目光,姬诵没把这话说出口。他板着小脸,瓮声瓮气地说:“还要读哪几首?”
姬虞忙不迭凑过去:“老师布置读三首,我刚读完两首……”
读完三首诗,晚饭正好出锅。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姬发开了门,没见着姜文焕的身影。
只见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大盒子竖在门口。听见开门的声音,那盒子便砰地挤进来。
姬发:“我……”
家里有小孩,他硬生生憋回一个“操”字。
姜文焕紧随其后,跟进了门。姬发抓着门把手,指着印着商品图的玩具盒,努力压低声音:“你搞什么鬼?”
“给孩子的。”姜文焕往沙发处看了看,眉眼柔和了些,“和好了?”
“早好了。”姬发也笑,“小孩子家,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姬诵还在孜孜不倦地教弟弟认字,姜文焕跟姬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抱着巨大的玩具盒溜进书房。
姬发原地站了会儿。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温的。
他也没发烧啊……这都是些什么鬼……是这世界终于疯了吗……
姜文焕在饭桌上说,应当奖励听话吃药和听话念诗、认字母的小孩,礼物藏在书房。姬诵养了一天,病好了精神头也足,和弟弟比着速度扒干净饭,吃完一撇碗,欢呼着冲进书房,
吱哇乱叫。
姬发撑着眼皮看姜文焕——你看你干的好事。
姜文焕还是平淡的样子,只有熟悉的人能从他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观察到他的心境。等小崽们号叫够了,他不疾不徐地溜达进书房,留姬发在餐厅生闷气。
没别的,就是姜文焕那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令他很不爽。
书房里再次吵闹起来。
他仔细听了会儿,姜总继东鲁头头之后,又当上了两个小孩的头头,加起来还不到十岁的崽子们都是小白眼狼,见到超大金刚模型就忘了亲爹,居然还对别家的叔叔俯首帖耳。
厨房里突然叮呤咣啷地响,阿姨“哎呀”一声,姬发进厨房看情况,见她不好意思地笑:“没什么事儿,醋瓶子碰洒了。”
姬发“哦”了一声,又坐回沙发。
书房里充满欢声笑语,他一个人干坐着,理论上应该是孤独的,但他却觉得舒坦极了。这是第一次,他不用在公司忙上一天,不用踩着夜色回家,不用花心思去搞哄孩子的吃的、玩的,然后把晚间时光全部用来陪孩子玩。这是爱,又不是爱,他在生硬地模仿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他们离开太久了,他也太久没被爱过了,终归是难以为继。只好掏空五脏六腑一把血肉,亲手碾碎了,哺育给他怀揣着无数美好的期愿诞下的孩子。
属于自己的时间,发发呆也是好的。静止不动,适合休养生息。
他搂着只抱枕,树懒似的呆坐着,睫毛扇子一般,被暖气熏得微颤。眼下一圈青黑,再往下去,又是热出的一坨淡红。北风呜呜地刮,拍得门窗叮咣响,像要吞走这团灯火里的热气,非要从缝里钻进几条触须。阿姨在厨房洗碗,念叨着明天做什么菜,才能让小孩们吃得饱。
他好像又活过来了。他常以为自己是为了报仇雪恨还活着的,现在他分了条念头出来,跟羽绒服一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为了这一时半刻的宁静活一活,也没什么不好。
一坐就坐到睡觉时间。
姬发一甩抱枕,准备照例去请小祖宗们洗漱睡觉。没想到小孩们一溜烟跑去卫生间,利利索索地打理了自己,连最讨厌刷牙的姬虞,都仔仔细细地把那一口米粒大的乳牙刷足了一分钟。
上床睡觉,都不用姬发三催四请了。
姬发走进书房,满地小工具和纸屑,盒子还立在角落,书柜旁的空地上却多了个巨大的金刚模型。
姜文焕正清理残局,姬发问:“哪儿来的?”
“在西岐的亲戚,手底下有个玩具店,最近搞了点小活动。他说模型用不上了,有人喜欢可以便宜拿走。”
他收好工具,转手要擦模型上的灰。
姬发走过去,“我来,你去休息吧。”
姜文焕三两下拭去灰尘,问:“一天没睡,明天精力跟得上吗?”
姬发没答话,看姜文焕这擦擦那摆摆,若有所思:“强迫症?”
“有点。”
“那你以前还住宿舍?你们寝可是有人被导员点名过卫生问题的。”
“家里不让搬出去。”
姬发长叹:“精神炼狱啊。”
姜文焕笑了笑,却不是适才那种眉眼俱笑的样子了,姬发明白他只是在客套。
有个结拴在两人中间,还没解。
姬发站得笔直。他管辖西岐上下许多年,磨炼出了通身的气派,也染上了点当领导的臭毛病。也没办法,他在这个位置上,错了也要说没错。若是随便认错,恐怕就要威信扫地。
他先摆出了正经道歉的架势,可一旦和姜文焕对上视线,他又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吃了回去。
……跟人道歉,是个什么流程来着?
姬发冥思苦想,半晌,他挑了句面子上过得去的开头:“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
“口不择言。”姜文焕平静地打断他,“我也是。”
姬发:“呃……嗯……”
“抱歉,我不应该拿殷寿和你做比较。”
这倒也没什么,姬发后来也释怀了。殷寿固然恶贯满盈,可这个老师也是他自己选的。做门生的,哪有不像老师的?
他刚想回姜文焕一句“你的评价特别中肯”,姜文焕却伸出了手,没给他自我检讨的机会。
“我们算扯平了吗?”
“……当然,”姬发迟疑着,握住姜文焕的手。不过是简单的社交礼节,意义却比表面上要更加复杂——惭愧、谅解、友好……太多太多。
“我们还是朋友。”姬发说。
姜文焕点点头。
姬发收回手,又恢复了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既然是朋友,和你商量点事,可以吧?”
姜文焕笑了:“你说。”
姬发从头说起:“你走之前,我接了个电话……”
西岐的技术人员动用看家本事,那通神秘电话终于有了点眉目。信息量很少,只知道电话IP地址在临近朝歌城的安阳,但也够了。
殷商影响力不小,朝歌周边地域几乎都可以算作他们的地盘,打电话的人……不排除是受到殷寿指使。姬发这几年不遗余力地跟殷商为难,给殷寿找了很多麻烦,或许是殷寿想用这一招诈他,看清此事是否真是西岐所为。如果确定是姬发所为,那么内部叛徒的范围就可以缩小到和姬发有交情的一拨人。
不过,姬发并不完全认同这个可能性。他了解殷寿,也清楚殷寿有多么了解他,这样一通故弄玄虚的电话,不仅不能让他上钩,反倒会暴露出计谋成功的现实情况。真要抓内奸,方法多的是,搞这出太不划算。
“以前有个传闻,”姜文焕打破了沉默,“当初帝乙决然洗白殷商,其实是断尾求生之策。但也有人说他舍不得一些能牟利的巨大灰色产业,于是先转移到了安阳,算是殷商的一条触手。”
姬发目光一凝。
姜文焕慢慢说道:“继承人上,他选了殷启,交给他的,也都是那些已经洗白了的产业。殷寿虽然牵沾了不干净的事,却也没接触过安阳的东西。”
姬发顺着这个思路分析下去:“这些产业有利可图,风险又太大,殷家人不能把它们握在自己手里,不然很容易被连根拔起。可他们又不甘心放弃这么大的一笔利润……”
他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殷商的起家轨迹,接着说道:“所以,帝乙会把它们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打理。这个人必须是他的心腹,必须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掺和进殷启和殷寿的纷争,也不能被他们操控摆布。”
姜文焕与姬发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一个名字——闻仲。
如果是闻仲派手下人试探西岐,动机又是什么呢?
是警告吗?不,他没有那么好心。以闻太师的作风,一旦发现西岐密谋对抗殷商,根本不会打草惊蛇,而是等待时机、一击毙命。
是要诈一诈姬发的反应,肃清叛徒?他已被殷寿排挤出权力核心,于此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发现了姬发想借他这把“老刀”,杀灭殷寿的根基,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确认?
还是说,他真的老了,开始出昏招?
仅凭一通电话,还无法下定结论。唯一能确定的是,姬发已成功制造了对殷商不利的局面,至少影响了像闻仲这样忠诚的元老。
姬发有一阵没出声,姜文焕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秒针嘀嗒嘀嗒地走过一圈,姬发终于开口:“你再不回去,东鲁那边该疯了。”
姜文焕眨了眨眼。
姬发的语气很平和,尽可能将直白的内容粉饰成劝告,但也掩盖不了他在发号施令的事实。姜文焕明白,自己消极对抗殷寿的命令、强留西岐的琐事,都被他一眼看穿了。
他需要换一个角度,重新认识姬发这个人。
姬诵的病没完全好,晚上还是咳,姬发披星戴月地照顾小孩,眼下深深一圈青黑,脸色极差,脾气也比平时要暴躁。谈及正事,他却反应敏捷、冷静如常,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地方。
姜文焕却感觉得到,他周身正散发着某种阴凉的气息。这是在暗处蛰伏太久的后遗症,他们心照不宣。
在黑暗中匍匐太久,哪怕回到太阳下,也会变得像一座冰冷的石雕。
姜文焕感觉到冷。姬发不应该是这样的,起码三年前重逢时不是,在学校里更不是。
他面前的这个人变了,他正头也不回地走上一条路,那是绝路。路的尽头是炼狱,姬发不是要成为那里的鬼魂,他是在把自己捻成一条点爆炼狱的引信。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样不行的,姜文焕想。但这几个字太轻,说出口没有半分重量。他是个懂得吸取教训的人,他告诉姬发,自己早已定好回东鲁的行程。
姬发仰靠椅背,微微袒露出倦色,随口开玩笑:“我真怕曹宗哪天过来兴师问罪,说我拐骗他老板,罪大恶极,当立置典刑,吊在东鲁门口风干示众。”
话又说回来,他真的没有吗?
姜文焕跟他捆一条绳上,不就是他忽悠的吗?
人情债不好欠,欠了就抹不开。姜文焕不说话,姬发脸也热,又找补了句正经话:“我叫上西岐的人,欢送下姜总。”
姜文焕婉拒了,说太麻烦,没必要。
姬发忽然想起,当年毕业前夕,他们这一届办了谢师宴,能去的都去了,姜文焕明明还没回家,却借故推脱了。
他成绩很好,却不爱出风头,同学们都清楚。所以他不去,也没人问为什么,仿佛他并不怎么在乎这群同学,这群同学在不在乎他,也不在他考虑的范围。
组局的是院里几个风云人物,姬发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要去劝姜文焕参加,结果酒店说场地出了问题,他只好先和肮脏的社会人推诿扯皮。喝酒的时候,他总觉得少了个人,直到散场,他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忘找人了。
他的毕业和姜文焕的毕业,好像一点儿都不一样。他毕业时,老师祝福,同学祝福,家人祝福,他爱的和爱他的人见证了这个人生中的重要节点。而姜文焕……他领了证书就离开了,就像途经中间站的旅客,短暂地停留了四年,看够了站台的风景。他的列车继续启程,直奔下一站。
会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列车终将回归的站点吗?
还是说,他只是喜静,爱独处?
姬发认真地评判了这一可能性,随即得出结论:管他的,反正得一起吃饭。
这时,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
“爸爸,姜叔叔,你们和好了吗?”姬虞怯生生地问。
“是啊,”姜文焕蹲下身,平视着姬虞,“朋友都会吵架,但最终还是会和好的。”
姬虞凑到姜文焕耳边,双手拢成小喇叭,小声说道:“爸爸好记仇的,他居然愿意和好?姜叔叔,你一定是他最好的朋友!”
“姬虞!”姬发厉声警告。
大事不好!
被点到大名的小朋友闭上嘴,眼珠却滴溜溜转,示意姜文焕替他求情。
姜文焕似笑非笑地看向被孩子揭老底的家长:“你爸爸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是不是他最好的朋友……这就难说了。”
怎么还得寸进尺了?
姬发嘴角抽动,从牙缝里挤出字,“……是!是总行了吧?”
姜文焕满意了。
次日早餐时间,姜文焕盘子的荷包蛋里多了一堆姜末。
桌子另一头的姬发得意扬扬。
姜文焕看着他,对姬虞评价他老爸的“记仇”有了更深的体会。
小朋友们周末不上课,这次却破天荒早起了一会。兄弟俩惦记着那半没拼完的模型,尤其是最难的腿甲部分,最叫他们心痒痒。
昨儿夜里,为了消耗小孩们过剩的精力,姜文焕没帮忙,而是鼓励他们动手动脑、团结协作,这半截就剩下了。
腿甲有几个地方要拧螺丝,小孩力气不够,非得大人帮忙不可。兄弟俩眼巴巴地望着姜叔叔,姜叔叔被姜末辣到说不出话,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指指他们老爸。
“你们老爸……嘶……很厉害的,请他试试。”
兄弟俩泪汪汪地转向爸爸。
姬发:“……”
姜文焕明明在笑他!根本没停过!
姬诵的神情中多了几分狐疑和鄙视:“爸爸,你是不是不会拧螺丝呀……”
姬虞也噘个嘴——爸爸从没拼过模型,姜叔叔肯定是骗他们的!
“没骗你们哦。”姜文焕说,“我和你们爸爸是同学,他还会做机器人,还在机器人大赛拿过第二名!”
“喔——”小朋友们的嘴张得老大。
爸爸有骑士队伍,会打恶龙,还会做机器人!
不对。姬诵合上嘴巴:“做机器人,要拧螺丝吗?”
姬发也是有脾气的。
他捞起螺丝刀,动手前嫌姜文焕碍事,不轻不重地捣了他一肘:“起开。”
有了姬发的加入,只消小半天,模型便大功告成了。
孩子们拍着手,快乐地又蹦又跳,扑过来亲他们无所不能的好爸爸,姬发被亲了满脸口水。姜文焕摸摸那片最难组装的膝甲,忽而想起,姬发耗时一周攻克外骨骼技术难关后,人群喝彩,他拿开香槟的方式,大笑着开了瓶雪碧。
彼时姜文焕隔着老远,一滴柠檬味的泡沫径直穿过簇拥着的人山人海,落在他唇边。
他擦掉了吗?还是抿进嘴了?
他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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