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姜子牙,姜太公?
我的目光骤然定在街角那落拓的青年身上。
眼前这青年至多二十出头,虽面有菜色,衣衫下摆还沾着泥渍,眉宇间却仍存着几分未曾磨尽的锐气,像一柄未出鞘的剑,锋芒隐现,却被尘垢所覆。
结合妲己刚入宫的情况,如若不是重名,此时碰见的,很可能真是青年姜子牙。
这与那个运筹帷幄、执掌封神的得道高人形象,差得未免太远了。
我不由驻足观望。
“势利小人!我姜尚何时赖过账?不过宽限几日…”他一边愤愤不平,一边手忙脚乱地俯身,从过往行人的脚底抢救散落满地的竹简,“若我当家,定比这掌柜慷慨百倍!尽是些獐头鼠目,目光短浅之辈!”
他全心护着怀中几卷重要的书册,未留意身后追出的伙计暗中使了个绊子。只听“哎呦”一声,他身形一个踉跄,抱着满怀竹简,跌跌撞撞向前扑去,眼看就要在青石板上摔个结实。
一直静立我身侧,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青玄,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指尖。一缕清风凭空而生,托着那青年转了半圈,卸去冲势,将他放下。
待他晕头转向、迷迷瞪瞪地站稳,那卷滚得最远、恰好停在我鞋边的竹简,已被我弯腰拾起,捧在了手中。
多亏了苏青这些年来的通识教育,这时期的甲骨文字我已能辨识大半。
这卷以朱砂题着《玄门道脉寻真箓》几个大字的竹简,名头着实猖狂,我被这气势汹汹的标题一勾,索性当街翻看起来。
“夫大道无名,长养万物;玄门有径,度引贤良。今逢杀劫运转,天命靡常,诸方道脉广开山门,以待有缘。故录此《寻真箓》,为向道之子,指引云程。”
玄门报考指南?有点意思。
青玄见我读得入神,微动指尖,一股无形的妖风一卷,便将地上其余散落的书简悉数收拢,连带着那个破旧的藤编书篓,一并提到了我身侧。我接着往下看,一目十行:
终南山玉柱洞 ,云中子。
位终南福地,松柏长青。真人云中子,性喜自然,善炼器。
下面又有一行稍显稚嫩的批注:欲拜门下,需怀赤子之心,能识百草,通万物之性。其业繁杂,尤重金石草木之辨,吾于此道根基浅薄,待入门下,恐徒耗光阴,不能得道。
专业不对口,pass。
我眉头一挑,觉得这批注倒有几分自知之明,细细看向下一个:
九仙山桃源洞 ,广成子。
洞外桃花,花开十二重,一重一境界。广成子天尊,黄帝之师。求道者,需有帝王之资,坚韧不拔之志。
批注歪歪斜斜的写着,带着点酸溜溜的实在:家资甚平,祖上三代无食君禄者,亦无人主之相,去不得矣。
顶级二代优选,家里没矿没人脉别去。
接着是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
洞内常闻天龙禅唱。天尊智慧通达,性如琉璃。入门需过“智慧火”,焚尽愚痴,锤炼道心。
批注愈发潦草,透着一股后怕:不耐火烧,吾命安在?蒜鸟蒜鸟。
学起来洗脑又要命,那确实命比较重要。
其下还有数十行,我一一看过,皆是些或门槛奇高、或修行方式诡异的仙山洞府,批注也多是“此路不通”、“非吾所愿”之类的评语。
最后扫到卷首那两个大大的——下篇,不觉失笑。难怪通篇没一句好话,尽是劝退之词,看来这拜师求学之路,还有更好的中篇与上篇可供选择。
我正欲从书篓中翻找中篇一睹为快,一只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竹简。
“多谢姑娘援手,只是这书……”
正是那青年姜尚。他此刻气息稍平,脸上被当众驱逐的窘色未退,眼神中带着读书人对心血之作的珍视。
“此乃在下游历四方,访求残卷,亲手抄录、批注而成,耗费心血颇多,……不便外借。”
他话说到一半,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身侧气息阴冷、非人特征明显的青玄,眉头立刻紧紧锁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疏离与告诫:“姑娘,恕在下直言。人妖殊途,还是少与这些异类为伍为好。”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言辞过于绝对,脸上显出几分与其外表不符的审慎,又补充道,“……自然,天地生万物,也未必尽是恶类。上古之时,亦有瑞兽祥灵,如白泽、麒麟,明辨是非,庇护一方。然其力强于人,其心终究莫测,吾辈凡人,不得不防。”
“防”字刚落,姜尚眼前骤然发黑,身形晃了晃,便要软软地倒回地上。
我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臂,他这才缓过一口气,勉强站稳。
他晃了晃依旧有些发晕的脑袋,脸色变得惨白如纸,与此同时,腹中传来阵阵雷鸣堪堪压过街角嘈杂。
我嘴角微翘,什么教科书级千年最古穷书生啊,还没钱吃饭。
姜尚下意识捂住腹部,尴尬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无奈:“……让姑娘见笑了。已四日未曾进米水。今日本有故友前来接济,奈何天时不验,时也命也。”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不瞒姑娘,为了搜罗、验证、抄录这些玄门典籍,我离乡背井,十年间遍历名山大川,早年带出的盘缠早已耗尽。”
“前几日初入朝歌,身上仅剩的几枚贝币,见一老妪孤苦无依,病卧街角……我想,若修道之人,连眼前一命都不知悯恤,又何谈救济天下、廓清寰宇?只是……未曾想自身落得如此狼狈。”
说罢,他颤颤巍巍背上书篓就要往市肆去。
我看着他那因长期饥饿而微微打颤的腿脚,以及那双虽然困顿却依旧清亮的眼睛,没再多说什么,只从袖中摸出两粒最小的、苏粱私下不知嘟囔过多少次“败家”的金子,拉过他冰凉的手,稳稳地放了进去。
这般出手,既是为了解他燃眉之急,也是想看看,这位于后世被神化的人物,在真实的困顿面前,会做出何种选择。
指尖触及那沉甸甸、金灿灿的物事,姜尚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手,连声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岂能受此重礼!圣人云,无功不受禄!此非君子所为!”
“那便不算受禄。”我从善如流,神色平淡地收回金子,“你体弱气虚,腹内空空,我请你吃顿酒菜,暖暖肠胃,权当交个朋友,听你讲讲这玄门趣事。走吧。”
说罢,不再给他任何引经据典、推拒谦让的机会,转身便引着他向不远处那栋气派非凡,朝歌城内达官显贵最爱的“望月楼”走去。
姜尚抱着书篓,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目光在我背影与空中虚无处挣扎了几个来回,终究抵不过腹中灼烧般的饥火,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步履有些虚浮地跟了上来。
雅间内,香气袅袅,隔绝了街市的喧嚣。
雕花木窗外是朝歌城的车水马龙,室内则是珍馐满案,酒香醇厚。
姜尚初始还强自维持着几分读书人的矜持与礼节,正襟危坐,小口啜饮。奈何腹内空空,酒劲上涌极快,几杯醇酒“琼苏”下肚,苍白的脸上便不可抑制地泛起了明显的红晕,眼神也开始活泛起来,话匣子彻底打开,变得絮絮叨叨。
“姑娘你莫要怪我方才直言,”他打着酒嗝,眼神却异常认真,带着点未经世事打磨的执拗,“我少时家乡,便常遭山魈精怪侵扰。它们不仅毁坏田稼,偷食牲畜,甚至掳掠邻家幼童!那孩子才五岁,生得玉雪可爱,一夜之间便不知所踪,只在村后山涧找到半片染血的衣角……”
他握紧了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闪过难以化解的愤怒,“彼时我便立誓,若能学得通天本事,必荡尽天下奸邪,扫清寰宇,还人间一个清平世界!此志,至今未改!”
一边说,酒劲催发之下,他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舞足蹈,仿佛眼前真有妖魔肆虐。
他双指一并作剑诀,直直指向一直安静坐在我身侧、慢条斯理剔着鱼刺的青玄的鼻子,另一只手则拿起筷子当剑使,对着空气胡乱挥舞了一番,口中还念念有词:“呔!妖孽休走!”
最终,一番“激战”耗尽了神力,姜尚不敌酒意,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喘气不匀。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逗乐,不禁促狭地转向青玄:“青玄?他说你是妖邪,你怎么说?”
坐在一旁,正将剔好刺的鱼肉无声放入我碟中的青玄,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笑,显然是懒得计较。
他碧色的竖瞳淡漠地瞥了醉态可掬的姜子牙一眼,毫无波澜地应和道:“是是,我是妖邪,大人同妖邪混在一起,当心哪天被路过的‘正道之士’一并除了去。酒烈伤身,多吃点青菜解酒。”
“至于他,聒噪无礼,等吃完了就丢出去。”
我指尖在桌下轻轻点了点青玄冰凉的手背,青玄受用的小哼一声。
看着姜子牙那因酒精和理想而微醺的双眼,我忽然开口发问:
“你说要尽诛天下妖邪,可到底什么才算‘妖邪’?是只看它是不是人,还是看它作不作恶?作恶的标准又是什么?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双,你能保一时的太平,那千万年以后,又当如何?”
“说到底,你只有一人。”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自亘古吹来的风雪寒意。
绚烂的灯火投在我身后,在我认真发问的片刻,火花忽烈爆起光焰,金光骤然掀起面纱,一双拢着细雪的眉目朝他看去。
灯影在我脸上明灭,映他人眼中彷如不化之山。
我以山峦的沉默、岁月的漫长,审视着一个短暂生命燃烧的执念。
“你心中的‘清平世界’,或许本身就如这朝歌城的灯火,看似璀璨,却终有燃尽之时。兴衰轮转,才是常态。执着于一个永恒的‘清平’,会不会本身就是一种虚妄?”
姜子牙举着的筷子猛地停在半空,醉眼朦胧惊醒半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酒精麻痹了他的思维,让他一时组织不起缜密的语言。
他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仿佛第一次有人从这样一个冰冷而宏大的角度,质疑他理想的根基。
随即,他用力甩了甩晕沉的脑袋,带着七八分醉意,凭着胸中一股意气坚持道:“姑娘所言,细想之下,亦、亦有道理。妖邪之源,或在心而不全在形,但见恶不除,枉读圣贤书!至要先有除恶之力,掌握雷霆手段,再、再……”
酒意上涌,他彻底说不清了,姜尚借着蒸腾的热气开始滔滔不绝地评点玄门大势。
从昆仑玉虚宫门规如何森严、考核如何繁琐,讲到金鳌岛碧游宫如何“有教无类”、门庭若市。
“嗝……说起这玉虚宫,元始天尊座下,规矩大过天!说什么顺天应人,秉清气而立,实则最重跟脚出身,非根骨清奇、福缘深厚者,难窥其门径。门下据说有十二金仙,个个都是跟脚不凡、早有名师指点的人物。”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轻响,语气愈发激昂,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懑,“寒门子弟,纵有心向道,胸有丘壑,若无机缘,怕是连那昆仑山门朝哪开都摸不着,更别提聆听圣人**了!这世道,出身便定了一半前程,何其不公!”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这些年因出身而遭受的白眼与冷遇,都在这酒意中倾吐出来。“我曾见一寒门同道,资质心性皆为上选,却因无人引荐,连玉虚宫外门杂役的职位都求不得,最终郁郁而终!此等不公,岂是天道?”
这股郁积已久的愤懑,如同被堵塞的江河,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总不信邪,无前人叩上山门,那我便作第一个!”
他一口饮干爵中清酒,酒也旋,天也旋,灯火阑珊皆在一杯之中。
拟把天仙揉碎,胸中块垒尽数化为豪情,拍栏凭几,俯仰而歌。
“若我先登,学成必广开山门,令天下寒士向学者皆可鱼跃龙门!”
大醉一场,豪气万千。
我与青玄皆为之侧目。
姜尚满满地打了一个酒嗝,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位圣人:
“通天教主有教无类实乃大德也,‘截取天机一线’,为万物寻超脱。门下确是热闹非凡,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皆可登堂听讲。逍遥无拘,易于入门。”
“……但正因如此,门下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且其道法多偏重神通杀伐,急于求成者,易入歧途,长此以往,并非福缘,劫气缠身……”
他压低声音,迷离中带着一种深深忧虑。
说着又拍了拍身边那片刻不离的书篓,叹道:“这《寻真箓》下篇所载,多是些我自觉性情不合、根基不契,或是自知高攀不起的仙师道场。”
“于我而言,是歧路险途,强求无益。然大道三千,各有其妙,这些路径于我是不合,于旁人或许便是那唯一的通天之阶,不可不察,不可不录!”
说到激动处,他又拍桌案,震得杯盘作响,斩钉截铁地道:“我姜尚心志已决,必拜入玉虚宫门下!”
“即便初时只能从最微末的外门洒扫弟子做起,担水劈柴,洒扫庭除,我也甘之如饴!只要心诚志坚,勤勉不辍,终有一日能得遇真法,窥见大道。”
忽而,他热切地望向我,那双因酒意和梦想而发亮的眼睛灼灼逼人:“我观姑娘气度不凡,灵秀内蕴,身边虽……虽有异类相伴,但灵台清明,非是俗流。何不与我一同探寻仙道?”
“挣脱凡尘桎梏,求那长生久视,逍遥于天地之间,岂不快哉?总好过在这红尘俗世中碌碌打滚,虚度光阴。”
我顺着他的话道:“长生久视,超脱逍遥,虽然令人向往。可我还是诸多顾虑,若重要之人不幸枉死,魂归地府,我又当如何?所以不能不问世事,得小心看护才是。”
姜尚听闻此言,激昂的神色渐渐褪去,神情黯黯:“死生大事也……难。”
他的眼神飘向窗外繁华的灯火,却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昔年家母病重离世时,我亦曾翻遍所能找到的一切典籍秘录,痴心妄想,只求能寻得一个‘可能’,一线生机。”
“我翻遍古书,才知人死如灯灭,魂魄离体,便受天地法则牵引,归于那‘幽冥’之地,或称‘幽都’。那是一片至阴至暗之所,乃由土伯、后土皇地祇这等自洪荒便存在的古老神祇统辖,然其管理宽泛,秩序混沌不明……寻常魂魄一去,便如江河归海,泥牛入水,再难回溯,永世沉沦。”
“皆是无可奈何。”
他的伤感与无力随着我的问题弥漫开来,但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近乎偏执的火光,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显露出内心的激动:“起死回生并非绝无可能!玉虚宫太乙真仙一道,修行至玄妙深湛之境,上达青冥,下探九幽,沟通阴阳,可于那混沌幽冥之中,寻回未散之魂魄,引渡回阳世,只要重塑肉身,便可再续生命!”
“拜入玉虚宫……一切皆有可能!!”
“我一定要上昆仑,一定要飞升成仙!”
他眼神灼灼,仿佛已经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虚无缥缈支撑着他全部信念的希望成了真。
他的脸庞因未来理想与执念而熠熠生辉。
眼下却是连一顿饱饭都需人接济的窘迫和写满“此路不通”的《寻真箓》。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青年,志大才疏的笨拙,困顿潦倒的狼狈,宏愿执念交织出的心念,远比后世那个算无遗策、封神台前敕令诸神的姜太公,要真实、生动,也更令人唏嘘得多。
命运的奇诡与沉重,似乎早已在这个普通的傍晚,悄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醉倒在桌子上的姜尚已不省人事,我手拄着下巴,缓缓往爵中倒着残酒,思绪弥散:
执掌封神榜,为三百六十五个同门、对手甚至敌人都安排了永恒的神职,可你姜子牙到死也依旧是个凡人。
幸与不幸?
生老病死,爱不得,恨难消。
得道成仙化为梦幻泡影,光阴如刀似剑,现实的狠辣,命运的残酷将你曝尸荒野。
等到那时,我会再来问你。
姜太公,姜子牙,姜尚。
理想,安在否?
袁立文学还在追我。
写不动了我天,怎么还有几千字没完成,这15000字要我猹命了,后天再说吧。[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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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金鳞未遇风与浪 青锋已藏云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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