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柳溪村的人救了你,跟我可没关系。”
这突如其来的撇清关系令男人微微错愕,少女脸上虽挂着明媚笑容,眼底却分明透着不加掩饰的疏离。
可他随即低头去看向自己胸前未干的药泥,又抬眼瞧了瞧她手中的药碗,心下已了然,却终究没有点破。
药碗在两人之间悬停了须臾。
阿昙的目光在他的伤口与药碗间游移不定,浓密的长睫微闪,在眼下投出两片犹豫的阴翳。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急忙伸手去接,嗓音低沉而带着急促:“我自己来吧。”
人既已醒,上药这等事儿怎好再劳烦人家?
虽这般想着,奈何力不从心。他的指尖触及碗壁时却抖得厉害,虚弱无力,险些打翻药碗。
“罢了,”她叹了口气,按住他结实的手臂,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我来吧,你且躺好。”
他顺从的躺下,呼吸放轻,胸膛完全袒露,宛如一场虔诚的自我献祭。
少女的手掌令他想起睢水下的冰冷,但却在彼此相触的肌肤处燃起了灼人的温度。他强压下身体本能的喘息,让紧张的呼吸和怦然的心跳显得不那么明显,生怕惊扰了他凝望的专注上药的少女。
当她柔腻的指腹蘸着湿润的药泥轻轻抚过伤口,打着圈儿细腻涂抹,一遍又一遍……酥酥麻麻的察觉直冲头皮,令他呼吸骤然停滞,胸肌紧绷。止血草的苦涩气味混着她低头发间若有似无的皂角清香,在这瞬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的理智尽数俘获。
“很疼?”阿昙突然停下动作,抬眼投来疑惑的目光。
男人只是摇着头,喉结滚了滚,挤出个气音:“不……”
不疼,只是痒。
不疼还紧张成这个样子?她想不明白,继续敷着未完的药,动作却比先前更轻。
他望着她垂落的鬓发,在光线里近乎泛成暖金色,有几缕碎发随着她认真低头的动作扫过他的胸膛,像被猫儿的尾尖轻挠了一下。
……更痒了。
药尽碗空,阿昙拿着干净的白纱布再替他包扎妥当,利落完成这一切,正欲起身,却猝不及防撞进一道绵长而灼热的视线里。
他的眼眸在暗处如深海般汪洋而幽邃,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或者说,自始至终他都在静静地注视。
阿昙眨了下眼,神色如常地俯视着床上的男人。
“敢问姑娘芳名?”他的声音极轻。
“阿昙,”她顺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收回视线,随意答道,“村里人都这么叫。”
“阿昙……”他兀自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片刻后,又直视她唤道,“阿昙姑娘。”
她略一颔首,随即起身:“你往后就这么叫我吧。”
见她转身要走,他忽然撑起身子,急声唤住:“且慢!阿昙姑娘既已告知闺名,我亦不敢有所隐瞒,我叫启……”
话未说完,却被她回眸打断。
“你不叫启,你叫‘喂’。”
阿昙侧身回头而笑,明媚的如同春阳下盛开的桃花,眼底却漠然如冰:“我呢,也只打算这么叫。”
吱呀一声木门阖上,胸口箭伤处忽然突突的跳,院外传来懒懒的浇水声响。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已经干燥的丝绸衣服,深知分明与这间简陋的茅屋格格不入。
*
盛夏正午,阳光虽晒不进屋内,但暑气却能无孔不入。
启听见自己腹中饥鸣如雷,有些狼狈,一碗汤药显然难解饥肠辘辘,可听着院外晒花干的动静,他一声不吭。
忽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昙姑娘!还没吃饭呢吧?这是我家刚蒸出来的杂豆羹,你尝尝!要是觉得不错,我晚上再给你送一碗来……”
他竖耳听着,片刻后,待院外脚步声远去,房门随即被推开。
启直身坐起。
阿昙端着粗陶碗,步入,径直来到床边,将碗塞入他手中:“吃吧。”
他张了张嘴:“那你……”
“你先吃着,”她莞尔道,“一会儿还有。”
果不其然,不多时又有人欢快跑来,人未到,声先至。
“阿昙姐姐,我娘让我送菜饼来啦!”
小虎子蹦蹦跳跳的跑进屋内,手中捧着的食物稳稳当当,直到看见床上原本死人似的伤者睁着眼坐起喝粥时,瞬间瞪大双眼。
阿昙接过他手中的几张饼,只留了一张,余下的尽数都塞到了启的手里,淡淡说道:“多吃些,好的快。”
说着,已是自己咬了一口菜饼,对小虎子道:“替我谢过你娘。”
但小虎子此刻显然更在意床上的人,他扯了扯阿昙的衣摆,惊奇问道:“他真活过来了?”
阿昙点点头。
小虎子留下一句“我要赶快告诉阿伯他们”后,忙不迭从小屋子跑出,转眼便没了踪影。
“他叫小虎子,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之一。”她咀嚼着软而有嚼劲的菜饼,含糊说道。
启点点头,低头喝了口杂豆羹。不用等待太久,他就会见到所有的救命恩人。
小小的屋里很快挤满了好奇的村民,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二狗好奇的用手指戳着他硬实的肩膀,憨笑道:“这身板真扎实哩,那天看着就剩一口气了,居然还真能活过来!”
阿伯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别乱碰人家!”
又以长者之姿对启关切询问,“不知公子怎么称呼?为何落水到我们柳溪村的?”
启看着自己床前乌泱泱的淳朴村民,余光却始终瞥向人群后方倚墙而立好整以暇的阿昙,她丝毫没有要上前参与的意思。
只有在听到他解释说自己是“意外落水”时,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不出所料的讥诮弧度。
“那为什么会受伤呢?水里被扎的?”小虎子天真发问,却被阿伯一巴掌拍在后背制止。
“启兄弟,你流落柳溪村即为村里的客人,安心养伤便是,别的不必忧虑。”
这拙劣的谎言,在这个淳朴的小村庄无人戳破。
黎三急着开口问:“那他不是还得住这儿?”
阿伯拍了拍膝盖站起身,对身后人语重心长道:“阿昙姑娘,拜托你了。”
*
暮色渐起时,启试着在屋内走动,可没两步就气喘吁吁,全身发软,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只得再次坐回了床上,伤口结痂处传来蚁噬般的痒混着撕裂的疼。
“喂,别乱动,伤口裂了还得重新包扎。”淡淡的声调响起,阿昙端着冒热气的汤药推门而入。
他轻声道了句抱歉,接过苦涩浑浊的药汤一饮而尽,不敢耽误她一分一秒的时间。
碗刚放下,忽听见她说:“把衣服脱了。”
启一怔。
“天气炎热,你身上的药得一天两换。”
他轻轻噢了一声,不再扭捏,宽衣解带起来。阿昙取来新的纱布,上面已涂好了药,只要按在伤口处即可,再用白纱布缠绕好,并不会耗费多长时间,也没有留给他任何遐想的余地。
在他正要披上衣裳之时,她丢过来一套看似旧却洗的干净的粗麻布衣。
“这是村民给你的,当然,换不换在你。”说完就转身出门而去。
麻布衣粗糙、简朴,比不了他褪下的柔软丝质内衫,但却会让他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庄稼汉,融入这个小村庄,那些欲言又止的疑问自然会随着旧衣物一起消失。
院门被吱呀推开时,夕阳已西沉,食物的香气阵阵飘来。
“……特意杀了只鸡,给炖了汤饭。问了人,这样有营养,最补血气……”
“跟我们还客气啥?来这儿都是客,嘱咐他好生休养着……”
来人亮堂的嗓门透门而入,启听了个分明,捂着伤口小步挪到门口,正见阿昙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瓦簋,她面对的是一个矮小但精气神十足的村妇。
“谢谢。”
春婶爽朗笑着一摆手:“小伙子不要下床,赶紧回去歇着吧,阿昙姑娘照顾你最辛苦,我们做的才到哪儿呀!”
他扶着门框,被此地淳朴善良的民风深深触动。
春婶上下打量着他,忽然掩嘴笑起来:“哎哟……到底是长得俊,粗布衣裳也遮不住,阿昙姑娘你说说,村里哪个汉子比得上?”
启低头看着自己,粗布衫皆为短制,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袖口挽到手肘部,麦色小臂上青筋分明……春婶的目光让他耳根发热,被人用如此直白的眼神打量着,还是生平头一次,即使不含恶意,仅是单纯的欣赏。
他赧然的垂下头去,余光瞥见少女也正瞧着自己,嘴角噙着浅笑,让他莫名更加紧张。
*
当明月升起时,村里除了狗吠,已没了其他动静。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的生活,本就该如此简单纯粹而平静。
阿昙搬出竹藤椅,置于桂花树下,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竹藤椅上洒下柔和而细碎的光斑。
“阿昙姑娘,你回房里睡吧,”启站在屋檐下,有些局促的开口,“我睡院子就好。”
但她头也不抬的铺开薄毯,后躺了上去,闭上了眼。
“我受村民所托照顾你,你不必有负担,若不想麻烦我,就快些好起来。”
话语虽冷淡,语气却如月光一般轻柔。
启仍在屋檐下伫立。
云淡,而星月常明,使小院亮如白昼,使他能清晰看到她轮廓分明的皎洁面庞。
心事如月光缓缓流淌。
“第一,我不叫喂,我叫XX……”也算是为了口醋,包了盘饺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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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如月在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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