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惊蛰雨夜(二)

“这就是你的‘不能说’吗?”

伯邑考想,那一晚,自己其实就应该猜到的。

两天前,无眠夜。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的伯邑考忽然听见窗外梨树的枝桠沙沙轻响,动静不似寻常夜风拂过。

反正无眠,他干脆起身推开窗,一股凉风迎面而来。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却见院中那株梨树的枝桠正不自然的摇晃着。

他合衣走出,月光下,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懒懒地倚着树干坐在树杈上,裙摆垂落,随风轻荡。

“阿昙姑娘?”他仰头唤道。

树上的人没有动,眼亦未睁,只懒漫应了一声:“嗯。”

她是怎么爬上去的?可比起这个问题,他更好奇的是,“为何有房间不住,却要睡树上?”

阿昙缓缓睁开眼,眸中映着月色,亮如寒星。她侧过头,居高临下地望向他,唇角微翘:“你不必感到奇怪,过去我也常常睡在树上,很稳当,不会掉下去。”

“……在你的师门吗?”

“嗯。”

“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睡树上?” 伯邑考听见她略带笑意的一声轻哼,她似乎并不打算回答。

他略微思忖,想起了她下午拒绝认亲时提及的师父师兄,恍然明了。

“因为你想你的师父和师兄了。”

她没有说话,沉默便是默认。

流浪在外数年,原以为无牵无挂,却不曾想她并非无根浮萍。伯邑考坐在石阶上,仰头望向树中隐约的少女。

“可以告诉我你师门的事情吗?”

阿昙只是坐起身,背靠着树干,无言仰头望向夜空。皎皎月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幻化出柔和的晕色。

伯邑考没有催促,仍耐心地站在树下,仿佛很是笃定她会向自己倾诉。

良久,她终于垂落视线,无奈一叹:“我和师父学艺的地方,也有这么一棵树。”

“也是梨树?”

“不是,”她摇头,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簪子,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是一种你没见过的树。”

“什么树?为何你笃定我不曾见过?”

“你若是见过,才麻烦了……那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树。”

“为何麻烦?”他继续追问,潜意识里想知道树上少女更多的过去和秘密,“那棵树有什么特别的?”

有什么特别?她轻笑摇摇头:“当然特别了,那可是我亲手种出来的。”

猝不及防的,话匣子突然打开,在她垂眸低语讲述中,伯邑考终于窥见了神秘少女过去的一点影子。

她在七岁那年被师父带回师门,入师门的当天亲手种下一棵树,树由此和她一起长大。幼年的她调皮捣蛋,常常惹得师父吹胡子瞪眼,一到这时就会躲进树冠中藏起来,夜间干脆睡在树上,溺爱她的师兄就会坐在树下守着,替她打掩护。

“……其实哪能瞒得过师父呢?他都知道,只是做做样子不忍心罚我罢了,师兄也知道瞒不过师父,却故意装作瞒住了,也只是不想我失望,”她忽然噗嗤笑出了声,“我呢,当然也知道他们是在让着我,也随他们表演去呢。”

寥寥数语,已可见他们师徒三人终日相伴,相依为命的亲昵模样了。尤其是她双手枕于脑后,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轻松恣意,便知那两人之于她的重要程度。

她并非无根浮萍,也有于她而言相当重要之人,就像父母和发儿之于他一般。

伯邑考忍不住追问:“你师父和师兄……可还在?”

“当然在,”她失笑,“小公子,你莫不是以为他们都已故去了吧?”

“既然他们都在,你为何不回去找他们?”既然都在,为何只有她一人在外流浪?

阿昙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微仰着头,正对夜空,长叹一声:“因为我犯了错,做了错事……”后又顿了顿,摇头轻声,“唉,不能说,不能说。”

“什么不能说?”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该说,”她望着花叶间透出的月光,声音忽然轻了下去,“若不是想起他们,我原本谁都不会告诉的。”

一人看天,一人看地。

伯邑考垂下了眼眸,望着覆盖庭院的月色,闷闷的开口:“我以为你谁都不会放在心上,原来也是有例外的。”

阿昙听出了他话语中淡淡的古怪语气,不仅不恼,还漾开了淡淡笑意:“小公子,你果然是讨厌我呢。”

伯邑考轻轻哼了哼,撇开视线。

可阿昙不再开口,只是重新闭上眼睛,仿佛方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夜风拂过,梨花簌簌落下,有几瓣落在她的发间,她却浑然不觉。

伯邑考望着她,心中莫名泛起一阵酸涩。

他从只言片语的她过去的故事中听懂了一些事情,她并非热爱流浪,她并非不愿为任何人停留,她终有一日会回到她的师父师兄身边。

夜话的最后,回房之前,他无意随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七岁拜师,在你的讲述中与你的师父师兄生活了很多年,久到种下的树都长大了,可两年前你十七岁时也已在外流浪了许久,走遍了很多地方,非十几年无以抵达……这时间似乎不大对?”

他只是感到一点困惑,所料想的也不过是她在流浪时间上夸大其词,可他却见她在那瞬间忽然坐直身体,面朝他,意味悠长的挑了下眉。

“唉,不该和聪明人谈心的,我今晚真是说得太多了。”

“什么?”

她轻巧跳下树来,双手背于身后,柔白月光浸润着她含笑的面容。

“小公子,你真是太聪明了。”

也许是在那时,她就已决定要尽快离开了吧?原以为是离她更近,没想到是反将她更快推离开。

“吓傻了?”阿昙蹲下身子,摸了摸姬发被雨水淋头的小脑袋,他仍是战栗虚弱的站不起身。

“阿昙姐姐,是你救了我们吗?”

“嗯。”

“这个巨石,也是你劈开的吗?”

“对。”

“可是……这怎么可能?”雨水蒙的姬发睁眼都费力,可他最看不清的明明是眼前这个人,即使他再如何年幼无知,也知道凡人绝无此力。也因此,他的声音在颤抖。

阿昙垂下视线勾唇笑了笑。

“你到底是谁?”伯邑考俯视看她,声音平静,可唇色竟比脸色还要苍白。

“其实你很早之前已经猜到了,”阿昙站起身,平视面前眼神破碎的少年,笑道,“十年时间怎么可能既拜师学艺又在外流浪遍及如此多的地方呢?事实上,在遇见你们以前……光是在人间我就已经游历八十多年了。”

声音轻柔,却如雷声滚滚,轰然炸裂。

过去的很多困惑,在这瞬间,都得以解开。

原来他们之间的星河鸿沟,一直都存在。

她看着伯邑考摇摇欲坠的身躯,竟感到一丝丝恶趣味,眯着眼故意强调道:“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比你大很多。”

姬发听懂了,呆呆问道:“阿昙姐姐,不是凡人吗?”

“唔,很多很多年前是的。”

至于是多久以前,只能说久到她自己都快忘了。

姬发看向她的目光也充斥着惶恐,她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小少年,再次露出亲切无害的笑意:“别怕,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

“嗯,睡一觉。”

她弯下腰,微笑靠近,伸出右手在他眼前一晃,姬发就两眼一翻失去意识晕倒在地。

“发儿!”

伯邑考忙不迭跪下身推搡着弟弟,却叫不醒他,幸好只是昏睡了过去。抬眸的瞬间却见她的目光已经向自己投来,不敢置信道:“你要把我们的记忆都抹去?”

“我的事情未完成,还得在人间待一段时间,况且……你们本不该知道这些。”

转身离开从不犹豫,现如今连抹去他的记忆都这般果决无情,但凡她迟疑一下自己都不会这么难受。

伯邑考死死瞪着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眼眶通红,愤怒、酸楚和不甘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随着她压迫感十足的步步靠近,他却不甘抗拒的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在后摸索着,可很快就碰上了石壁。

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的境地。

人在神仙面前为何如此渺小,渺小无力到让他绝望。

“小公子,哪怕你真的讨厌我,今天过后,也都忘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目睹着他漂亮眼眸中的怨怒不甘渐渐冷却,阿昙便知道他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命运,停下咄咄逼人的脚步。

“你问。”

“你的名字,真名,到底是什么?”

这么简单的问题?对上他寒潭般深邃的眼眸,她颇有些意外的眉尾轻轻一扬。

“昙璇,这是我的名字,阿昙自然也是。起码在这一点,我没有欺骗你们。”

“昙璇……”伯邑考呢喃着这两个字,复紧抿着唇,死死抑住心底泛至眼眶的酸涩。

“问题我已回答了,接下来……”她顿了顿,语气忽然轻柔,“小公子,和你们一家相遇其实挺有意思的,只是……我果然还是不能跟凡人有过多牵扯。”

她叹了口气,可抬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就在要覆上他的额头之际,忽而右手腕被他冰冷的双手紧紧钳制住。

“嗯?”

少年的眼底晦黯如墨,潜藏其下的是她看不懂也参不透的情绪。

“我们将来一定会再见的。”

含着雨水吐出的字字犹如誓言,铭心刻骨,不可动摇。

阿昙一愣,随即笑了:“无妨,纵使相逢,也应不识。”

手掌挥过,伯邑考应声倒地,紧抓的手也随之松开。

“再见了,小公子……”

雨势未停,砸在人身上生疼,天色已如墨般漆黑沉沉。

阿昙将两人往岩壁内凹处挪去躲雨,将采下的那株米斛塞进伯邑考的怀里,又于一旁随手摘了朵野花,施了法术后别在了姬发的衣襟处。

如此,西伯侯府里的人也将不记得她。

事情完成,百无遗漏,一道只有她能看见的凭空出现的紫电又劈上了她的手指,尖锐的刺痛令她眉头微拧,烦躁的甩了甩手掌。

离开之前,阿昙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两个少年,无声叹了口气后决绝离去。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撕裂黑暗,于须臾之间照亮了岩壁上不知何时留下的一道刻痕。

【昙璇,乙巳年惊蛰】

无人知晓。

本文神仙系统和定义和原著有区别,比较接近传统神话中的神仙概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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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惊蛰雨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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