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刚下完一场秋雨，寒风萧瑟，雨渐停。

杨戬立于恢弘的殷府门前，平时耀武扬威的三叉戟垂头丧气耷拉在地上，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他的双唇微白，雨水顺着他紧锁的眉目落下，又沾在两簇浓密的睫毛上。

修行法术以后，许久未曾体会淋雨滋味的杨戬才发觉原来人间还有这样的冷，冰冷粘腻，胸口里滚烫的血液好似也快冻结了。

“你当真不愿意与我回昆仑？”杨戬不甘心地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走？”殷乐搓了下自己冰凉的手臂，总是充满笑意的眼睛却很宁静。

“你说你羡慕修仙。”你还说我风姿惑人，后半句杨戬没有说出口，只是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他还是不敢相信，她不是说过，若姬发伐纣成功，世间再也无她容身之地，她想与他云游四海吗？为什么就变了。

殷乐深深地看了眼杨戬清俊的眉眼，衣袖落下，遮盖了自己掐红的手背，低头闷声道：“杨戬，我不想修仙了。”

“为什么？”杨戬很着急，顾不得太多，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追问道。

殷乐惊了一下忙抽出手，调整好情绪，缓缓说：“修仙有什么好？又不能成亲，又没有好吃的好玩的，我还是想留在人间快活。”说完笑着看向杨戬。

“你想成亲？”杨戬愣住，神色痛苦，修仙之人是不能成亲的，不斩断世俗如何能得道成仙？

“对啊，我当然想成亲了，我要嫁个玉树临风温润如玉的公子，再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像我一个像他，嘿嘿。”殷乐一扫落寞的神态开朗道，满心满眼畅想今后的生活，打断了杨戬的沉思。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杨戬语气轻缓不敢置信问，满腔的情意逐渐泄气。

是啊，这才是凡间女子想要的生活吧，欢喜热闹，不像昆仑山，终日只有虫鸣鸟叫。

“嗯，我很喜欢。”殷乐温和地笑了。

“所以，杨戬，你走吧，回昆仑山上，成仙去吧。”她望着他十分真诚地祝愿。

杨戬忍不住走近殷乐，他足足高出她一个头，低头看她时，她整个人小小一只的十分惹人怜爱。

“真的吗？”他摸了摸她的头顶叹气问，他要确认最后一次。

感受到杨戬掌心的温度，殷乐更加不舍了，可她不能，不能让他留下。

再说下去一定会露馅的，她不想让他看清她的神情，突然极克制地轻抱住了他清瘦有力的腰间。

杨戬微微讶异，不过并没有躲开殷乐，而是环住她微微颤抖着的单薄肩膀。

应该劝她多吃点饭的。

两人静静拥了片刻，殷乐已下定决心，推开杨戬，没有回头看一眼。

“再见了，杨戬。”她冷声道。

殷乐走入殷府，门仆关上厚重的铜门，身后传来杨戬稳重的叮嘱：“要多吃点饭，不要挑食。”

大门完全合上，殷乐的好还含在嘴里没有发出声音。

她跪倒在门后，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她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离去。

殷乐紧紧捂住嘴唇，在寂静的黑夜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她那么喜欢的人，已经离开了，可能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吧。

她为什么决定不回昆仑？

她当然想和杨戬回昆仑山，想去看清晨的朝露，傍晚的夕阳，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哪里都想去。但是不行，她还要留下来赎罪，完成自己的使命。

本来她也以为，父王做的事情与她没什么关系，商朝亡了，她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是世人依旧认为她是商朝的罪人，是纣王之女，朝歌的王女，哪怕祸害百姓的父王已经死去，也无法洗清殷商王族的罪恶。

大概只有像哥哥殷郊一样以死谢罪祭天后，才能平民愤吧。殷郊已经死过一次了，可她还没有。

殷乐闭上眼，静静回想三天前发生的事情。

自从新周朝正式定都镐京以后，便开始接收四处逃难过来的流民。

三日前，殷乐如往常一样出街，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突然冲上来，狠狠向她砸来几颗臭鸡蛋，腥臭的蛋液顺着她的发丝淌下，滴落在洁白的衣裙上。

从未接触过如此浓烈的臭味，她一时之间四肢僵硬，无法动弹。

眼看老妇人将要扑到她的面前时，侍卫们忙推倒了老妇人，他们团团护住殷乐，并且亮刀警示驱逐老妇人。

“哎呦！”老妇人摔坐在地上后立刻撕心裂肺地哭诉，声音巨大震得殷乐耳朵疼。

“你个妖女，你不得好死！”

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咒骂中，殷乐知道了她的全家八口是如何在朝歌惨死，她又是如何一人千里迢迢来到镐京的故事。

老妇人的丈夫和两个儿子都被商纣王帝辛抓去做苦力，鞭挞酷刑下没有撑过三个月就劳累而亡。

留下的一家老弱们，生活自然也过得极苦，又赶上旱灾和□□，鬻儿卖女只活下来她和孙女两人。

就在昨天逃难来到镐京的最后一段路程上，她唯一幸存的孙女也饿死了。

老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字字泣血：“儿啊，儿啊，你们死得太惨了！可是那个禽兽纣王的女儿却还在锦衣玉食的活着，这世上没有天理啊！”她说着不停捶打自己的胸口。

在场围观的人群，闻言没有一人不落泪，皆想起来这三年来在殷商统治下地狱一般的生活。

谁家没有在战乱里死去几个人呢？谁家没有遭受过纣王的残酷剥削呢？

人们越来越激愤地看向被侍卫们拱卫在中央的殷乐，面露恶意。

殷府里的侍卫非常紧张，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激怒人群，他们小心翼翼地护送殷乐撤回殷府。

殷乐的侍女小葵小声抽噎不停帮殷乐清理身上的污浊，一抬起头才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王姬。”小葵担忧地喊她。

殷乐低头看小葵，悲凉地笑了，无视攒动的人群，缓缓摸向她头上戴着的，杨戬送给她的十八岁生辰礼物，昆仑玉簪，入手微凉细腻。

这样美好的玉和你，不是她可以拥有的。

殷乐咬住唇努力克制，不愿当众痛哭，却依然泪流满面。

杨戬，我不能离开镐京，不能和你一起回昆仑山了。

殷乐如一具行尸走肉被护送回到殷府，今天发生的事情她一个字也不允许其他人说出去。

小葵不懂，只是害怕得抱住她小声哭泣。

回府后殷乐已经沐浴更衣，但那股盈盈臭味还是围绕着她们，无法消除。

小葵哭了好一会，终于哭累了，殷乐勉强笑着安慰她，让她去休息，小葵听话地离开了。

房间只剩殷乐一个人时，她坐到檀木桌前望向窗外，昆仑玉簪子就静静地躺在桌上，她抚摸着它，想念杨戬。

她的身份已经不能清清白白的与杨戬在一起了。

天下还有很多人在恨着她，因为她无法割断的血缘。

哥哥殷郊骁勇善战，跟随武王姬发伐纣的路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也是他在朝歌的最后一战中，亲手砍掉了纣王帝辛的头颅。

所以新周朝百姓已经接受认可了他，而殷乐这个前商朝王姬却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

民众又实在仇恨殷商王室，于是只能都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在殷乐身上。

大难不死的人们，需要一场复仇的狂欢。

哪怕她没有做过一件直接伤害他们的事情。

想明白这些，殷乐紧紧握着杨戬送给她的簪子。

三天，不吃不喝。

她下定了决心。

她不会离开镐京，与杨戬回昆仑山了。

—

杨戬离开殷府，思来想去仍不太放心就此回昆仑山，只好深夜拜访自己的好友，也是如今的周朝天子——姬发。

姬发正拉着殷郊一起头疼的处理复杂繁重，堆成山一样的竹简，他们需要尽快安排好新王朝的各种人事职位调动，以及对全国百姓的安抚之策。

当初给予百姓的承诺，现在真正推翻暴虐的商朝之后自然不能让他们失望。

听到通报杨戬到来的消息，姬发和殷郊相视一笑，同时放下手中的毛笔。

“正好休息一下，可把我累坏了。”殷郊揉着酸痛的肩膀，毫无形象一屁股坐倒在软榻上。

感慨当王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天知道，他曾经居然还幻想这个位置传到自己身上的情景。

想着，他又笑着看了眼还在盯着奏折沉思的姬发。

还好，我们依然和想象中的未来一样没什么变化，而且你比我更适合当王。

杨戬的脚步声很沉稳，渐渐近了，姬发笑着出去迎接。

殷郊却懒得动弹，只在两人阔步走进来的时候，高声打招呼：“哎，杨戬。”依旧四仰八叉的躺着。

杨戬点头示意听到了，隔着桌子坐到殷郊对面的榻上，姬发把躺着的殷郊挤到一旁坐下，给自己和杨戬倒了一杯茶，又顺手递给殷郊一杯润润嗓子。

“杨戬兄弟，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姬发好奇问道。

在他的印象里，杨戬少有解决不了事情，笑话，修仙之人都解决不了，那凡人更是无可奈何了。

杨戬瞥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殷郊，斟酌道：“我要回昆仑山了。”

“就要回去了吗？”姬发点头，虽有些惊讶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显然杨戬应该还有下文，他等待着。

“我回去后，望你们照顾好殷乐。”杨戬轻叹口气。

果然，听到妹妹的名字，殷郊睁眼，起身扒开姬发，疑惑地问：“你怎么突然这样说，我妹妹我当然会照顾好。”

杨戬挺拔的身形有些许僵硬，拢了拢自己的灰白道袍，看向木地板轻声道：“我，我与她有缘。”多余的他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殷郊皱眉，有缘是个什么理由？

他刚想站起追问，姬发看杨戬神色不对，面不改色使劲按住殷郊的手臂，得到他的白眼一枚。

嗯？殷郊扭头打眼色问。

姬发抿嘴想起了什么，摇头示意，别问。

殷郊又安然坐回姬发身后。

“杨戬兄弟，你放心，我们绝对会好好照顾殷乐的。”姬发笑着拍拍杨戬的肩膀，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

杨戬认真观察姬发的神情不似作假，松了口气，婉拒姬发为他办送行宴的好意，他离开武王府，但是好像心里仍像堵住了一块石头。

皎洁月光下，一贯清冷的脸沾染上落寞，杨戬抚住胸口，那里闷闷的，他没有用水遁离开而是缓缓向隔壁街道走去。

一起送杨戬离开后，殷郊急急地拉住姬发的手臂：“他为什么独独要我们照顾好我妹妹？”

姬发怜悯地看着面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殷郊，他有个猜想但他不敢说，怕被这傻大个锤。

可能你要做大舅哥了吧，妹夫还是修仙之人，他暗暗吐槽。

“你那是什么眼神？”殷郊回过神，嗯了一声，就要抓姬发的衣领。

姬发忙躲开，笑了声，无论他俩什么身份，殷郊还是和曾经当太子的时候一样，无所顾忌地对待自己。

“天太晚了，睡吧，明天再说，不然就再处理处理竹简？”姬发逗趣道。

“睡！哼。”殷郊拍拍屁股，回自个房间去了，除了殷府，他其实更多时候还是留宿在武王府。

月明星稀，杨戬第一次使用隐匿咒做修道之人不该做的事情。

他静静伫立在殷乐的窗外，看那屋内灯火通明到后半夜才熄灭，房内的少女仍有些烦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很久，不得入眠。

忽然，“唰”的一声，杨戬所在的窗户被猛的向外推开。

殷乐趴在窗户上向院子里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如往常一样静谧的院子。

“没人？”殷乐蹙眉嘀咕着，未施粉黛的面上十分疑惑。

而站在窗外，离她只有半步之遥的杨戬，此刻大气不敢喘，只瞪大双眼看着她，心脏砰砰砰跳紧张到快要升天。

她是神仙吗？

杨戬惊疑，他差点就被吓得隐匿法术失灵了，若是那样他该如何解释，真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环顾半晌，殷乐终于关上窗户，安心睡下了。

杨戬仍在窗外站到天光发白，默默在窗台上留下一只纸鹤，离开镐京，返回昆仑山。

杨戬一回昆仑，心情郁郁至极，匆匆拜见师父师伯后就闭关修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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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