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真相后，哪吒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白日里强作镇定，喂鹿练功，与金霞童子说笑，仿佛一切如常。可每当夜幕降临，躺在冰冷的石榻上，他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闭眼，便是杨戬的身影。

不再是西岐大营里运筹帷幄、沉稳可靠的杨大哥，而是金霞口中那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在洞外苦站经年的少年杨戬。

他又想起相府初见时，杨戬那句饱含深意的“是你”，想起他一次次不动声色的回护，想起他眼底偶尔掠过、那时自己懵懂不解的复杂情愫……

杨大哥是以何等心情，面对这个忘却前尘、懵懂无知的自己？那缺失的半颗心，那献祭的一魂一魄，如今就在自己体内跳动、流淌……

无数念头在脑中盘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大营，抓住那人问个明白，却又莫名生出几分近乡情怯般的慌乱。

如此挨了大半个月，哪吒整个人清减了一圈，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躁。

这日，太乙真人难得没在入定，反而坐在洞府前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壶酒，三枚通体赤红、隐有火焰纹路的枣子。

“哪吒，”真人唤他近前，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心绪不宁，留在山中亦是徒增烦扰。此间事了，你下山去吧。”

哪吒眼睛倏地亮了，连日阴霾一扫而空：“师父！您准我下山了？”

太乙真人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指了指酒壶和火枣：“此乃为师为你备下的践行酒与三枚火枣。饮下此酒，吃下火枣，便动身吧。”

哪吒心中狂喜，哪里还顾得上细想。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滚烫，直冲肺腑，激得他精神一振。接着抓起三枚火枣，囫囵塞进嘴里。枣子入口即化，化作三道灼热洪流，瞬间冲入四肢百骸。体内真气澎湃激荡，周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多谢师父！” 哪吒恭敬行礼，转身化作一道火光，迫不及待冲出乾元山，直扑山下。

耳边风声飒飒，脚下山川飞掠。哪吒只觉身轻如燕，速度比往日快了何止一倍。他心中畅快，正想试试这新增的法力，忽然觉得身体似乎有些异样，仿佛多了点东西。

他下意识低头——左右肋下，竟凭空多出六条手臂，此刻正不受控制挥舞着，两侧肩膀，也多了两团模糊黑影。

哪吒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猛子扎向最近的山涧，扑到水边急切望去。

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三颗头颅挤在一起，面容依稀还是他的模样，却个个青面獠牙，眼如铜铃，口似血盆，凶煞之气扑面而来。六条手臂在身后张牙舞爪地乱舞。

哪吒顶着三颗脑袋，拖着八条无处安放的手臂，哭丧着脸飞回乾元山，太乙真人早已候在洞外，悠哉悠哉地听琴品茶。

“师父——”哪吒扑到跟前，颤声道：“弟子长出这些手臂，叉叉丫丫的，怎好用兵？还有这多出的脑袋，扛着累，躺着没法睡，青面獠牙的，丑也丑死了！”

太乙真人捻须微笑，一脸得意，闻言笑容一僵，斥道：“那火枣乃天地异宝，蕴含磅礴神力，助你显化三头八臂法身。此乃大神通，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嫌丑？嫌碍事？”

见徒弟可怜兮兮看着自己，他又无奈地摇摇头，拂尘虚点哪吒眉心：“罢了罢了，为师传你‘隐现随心’之法，平日可隐去法身，只留本相。遇敌之时，心念一动，三头八臂，神通自显。这下总行了吧？”

一道金光没入哪吒眉心，玄妙法诀瞬间了然于心。哪吒大喜，连忙依法施为。光华流转间，多余的六臂和两颗脑袋如同幻影般渐渐隐去，最终消失不见，恢复成原本俊俏挺拔、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模样。

哪吒兴奋不已，将那隐现之法试了又试。太乙真人见他手执乾坤圈、混天绫、火尖枪、金砖，还空出三手，便捻须沉吟：“八臂神通，空出三手，有损我乾元山的威名……罢了，为师再赠你三件法宝。”

袖袍一挥，三道流光悬在哪吒面前。哪吒伸手抓住，头一件是一掌大小、通体金红的罩子，内有九龙虚影游弋翻腾，灼热逼人；第二件是一柄造型古朴，剑身萦绕阴阳二气的长剑。剑未出鞘，已有森然剑气透出；第三件却是一个拳头大小，缀着赤色流苏的绣球，华美精致，倒像是闺阁玩物。

头两件法宝，哪吒知其威力，只是这绣球……他掂了掂，迟疑道：“师父，这玩意真能退敌？”

太乙真人轻捻长须，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法宝不在其表，而在其用。收好便是。”

“多谢师父赐宝！”哪吒不再多想，收了法相，抡了抡恢复如常的双臂，又摸了摸自己光洁面颊，忽而眼珠一转，腆着脸凑近太乙真人：“师父，隐现之法是学会了。就是……打架时现出法身，青面獠牙很是吓人，能不能……变俊俏那么一点点？”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个微小的距离。

太乙真人端起茶杯正要啜饮，一听这话，登时无名火起，“砰”地将茶盏顿在桌上，一拂尘敲在哪吒脑门：“竖子！你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相亲，要那么俊俏作甚？能吓破敌胆才是正经！赶紧给我滚下山去，莫在此处聒噪！”

话音未落，一股柔韧法力已裹住哪吒，丢沙包般将他丢下山去。

一旁抚琴的金霞童子默默抬手擦了把汗，心道：“师父今日火气好大……”

——

哪吒蹬着风火轮，心急火燎地直奔西岐大营。习得三头八臂神通的兴奋如同烈酒，早将金霞童子讲述的沉重过往冲淡了大半，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让杨大哥瞧瞧我的新本事！”

离大营尚有百丈，哪吒按捺不住显摆之心，心念急转。

刹那间风云变色，半空中骤然现出一尊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周身宝光缭绕的狰狞法相。火尖枪烈焰吞吐，九龙神火罩红光隐现，乾坤圈、金砖、阴阳剑、绣球……八件法宝各执在手，凶煞之气直冲霄汉。

“何方妖孽？！”

“敌袭！保护大营！”

西岐营门瞬间大乱，巡逻士兵骇然失色，奔走呼号。校场上对练的金吒、木吒、雷震子、武吉等人如临大敌，纷纷祭出法宝兵器，严阵以待。连一向沉稳的韦护也眉峰紧锁，祭出了降魔杵。

“呔！吃俺一棍！” 雷震子性子最急，风雷双翅一振就要扑上。

“且慢！” 一道清朗沉稳的声音传来，杨戬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挡在众人之前。他并未亮出兵刃，只是微微仰头，深邃的目光穿透那狰狞法相散发的恐怖威压，鼻翼微动，仔细嗅了嗅空气。

一丝极淡、极纯净的……莲花清气，混杂在冲天的煞气之中。

杨戬紧绷的嘴角悄然放松，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他轻轻拍了拍脚边的哮天犬：“去。”

哮天犬得了指令，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扑那“妖魔”怀中。

半空中那威猛无俦的“妖魔”猝不及防，被扑得一个趔趄，差点栽下风火轮。紧接着，众人便听到那“妖魔”发出熟悉的、气急败坏的少年嗓音：“死狗！滚开！别舔我的脸！”

宝光一闪，三头六臂法相瞬间消失，哪吒恢复成俊俏模样，狼狈地推搡着在他怀里撒欢打滚、拼命舔他下巴颈项的哮天犬，脸上又是懊恼又是羞窘。

“杨大哥！” 哪吒好不容易扒开哮天犬，气鼓鼓瞪向下方似笑非笑的杨戬，“你怎知道是我？” 他自认这法相唬人至极，连亲哥哥都摆开架势了。

杨戬负手而立，温和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阵势只是孩童玩闹。他唇角微扬，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你的气息，和旁人不同。”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能弄出这么大动静又毫无实质杀意的‘妖孽’，营中除了你，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噗嗤！” 旁边的木吒最先绷不住笑了，收起吴钩剑，走过来用力拍了下哪吒肩膀，：“三弟，你这出场方式可真是……惊天动地，鬼哭狼嚎！不过杨道兄这鼻子，” 他促狭地朝杨戬眨眨眼，“可真是比哮天犬还灵光呢，对吧杨道兄？”

哪吒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他属狗的，能不灵吗？”

杨戬只是低笑，没接话茬。

“好了好了，”木吒揽住哪吒肩膀，“回来就好。杨道兄前几日去孟津，说给我们带了礼物。”

众人见是虚惊一场，松了口气，收起兵刃围拢过来。雷震子好奇地嚷嚷：“礼物？什么礼物？”

众人拥着杨戬回到帐中，围坐案前。杨戬解开随身行囊，取出几个包裹精致的物件。

给金吒的是一卷古朴竹简，卷首题着“阵法精要”；给木吒的是枚青玉剑穗，穗子上缀着颗尖尖狼牙。雷震子早探出身子张望，见杨戬递过个油纸包，一把抢过打开，里面是蜜饯、酥糖，顿时眉开眼笑。

武吉收到的是柄镶铜柴刀，刀柄上刻着田埂纹路。他屈指弹了弹刀背，直道“合用”。他早年樵夫出身，后来拜入姜子牙门下，用不惯刀枪剑戟，便另辟蹊径，将那砍柴的刀法练得出神入化，阵前杀敌如同砍瓜切菜，人送雅号“劈山樵圣”。

韦护则得了黑檀木牌，牌上用朱砂绘着静心咒，触手温凉，正和他的沉稳性子。

最后，杨戬才从怀里摸出个锦囊，递给哪吒。哪吒指尖捏着锦囊系带，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被雷震子催得急了，这才咬牙拆开——两只机关鸟静静卧在锦囊里，一只是小巧玲珑的青羽雀鸟，一只是威猛神骏的铁嘴鹰隼。

哪吒不由得一愣。

“这鸟儿倒精巧。” 木吒凑近看了看，故意拉长调子，“杨道兄，不知这机关鸟，能飞否？”

杨戬的目光始终落在哪吒身上，温声道：“是个老偃师的手艺，上了弦能飞半个时辰。”

雷震子伸手就抢，“给我瞧瞧！我带它们上天试试！”

哪吒猛地把机关鸟护在怀里，瞪向杨戬：“你幼不幼稚，多大了还玩这个？

杨戬无奈地摇摇头，眼底却漾着笑意。

“你不要给我啊！”雷震子作势去掰他的胳膊，“你不刚说幼稚吗？”

“幼稚也不给你！”哪吒将鸟儿紧紧按在胸口，“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帐里顿时笑作一团，连素来寡言的韦护都弯了弯唇角。

回到自己营帐，哪吒小心翼翼把两只机关鸟并排摆在案头。青羽小鸟温顺地敛着翅，鹰隼则昂首挺胸，锐利的眼神倒真有几分杨戬的神韵。他忍不住戳了戳鹰隼的脑袋，又捏起青羽小鸟，指尖顺着翅膀摸到尾部，不知触动了哪个机括，小鸟突然“咔嗒”一声，扑棱着翅膀轻盈飞起，绕着帐顶转了一圈，竟还发出几声清脆的啾鸣，最后稳稳落回他掌心。

哪吒眼睛一亮，玩心顿起。他给鹰隼也上了弦，看两只鸟儿一先一后在帐中盘旋。那青羽小鸟总追着鹰隼的尾羽飞，像极了天祥总爱跟在自己身后捣乱的样子。

正玩得入神，帐帘被掀开，金吒和木吒走进来。青羽小鸟慌不择路，“咚”地撞进木吒怀里，哪吒“哎呀”一声，忙扑过去抢回来，心疼地吹了吹鸟身上的灰，小心翼翼放回案头，嘴里嘟囔：“毛都要撞掉了。”

木吒挑眉看他：“刚才是谁说这玩意儿幼稚的？”

哪吒耳尖一红，梗着脖子道：“要你管！”

金木二吒相视而笑。木吒猛地一击掌，作痛心疾首状：“惨了惨了！适才余化的师父余元前来寻仇，指名要战杨道兄。那余元乃是金仙修为，杨道兄杀了他的关门弟子，又骗了他的化血刀解药，这下麻烦大了！”

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哪吒已提枪冲出账外，只余帐帘兀自剧烈摆动。

木吒将手搭在金吒肩上，笑道：“大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哪吒的心啊，早就牢牢系在杨道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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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