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沉渣泛起

梦中思绪飘飞,虚虚摇摇。

无名看着剑晨躺在床上昏睡,少有的安详。如果能一直这样看着他安然的样子,也是一种幸福吧。

一旁的郎中在细心诊脉。半晌,问道:“公子以前心脏是否受过伤?”

“伤?”无名诧异,猛地想起,“哦,半年前中过舍心印的毒,但后来解除了。”

郎中了然的说:“怪不得,可能是未能及时解除而遗患的症状吧,他是心力俱疲、经脉不振所致。尤其是这旧伤,不能再受大的刺激,须得慢慢调养方可痊愈。”

无名应着,心头泛起一丝酸楚。晨儿何尝不是个可怜的受害者,他身心定然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现在终于是承受不住了。他不能去恨,不能去抱怨,哭不得,笑不出,也就只能病倒了。无名怜惜的望着剑晨,静静地守在床头。

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又经历了一场噩梦。睁开眼睛时已是日上三竿。见师父仍然微闭双目的守护着自己,剑晨感到无尽的歉疚,竟又让师父如此担心。自己何德何能得到如此无私的爱。

无名突觉响动,睁开了双眼,见徒儿已醒,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师父,您去休息吧。”剑晨轻声劝道。无名见徒儿又昏睡了过去,迟疑片刻,才起身离去。余光瞥见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珠。

待得师父走远,剑晨方坐起。呆呆地失神一会儿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白色虎形玉佩。

这是从小师父给自己贴身带着的,与师父佩戴的淡黄色龙佩质地相似。师父说过,这两枚玉佩是按照他们各自的属相打造的,象征着师徒的关系。一如当年无名投身剑宗的拜师玉环。

剑晨将虎玉放在嘴边,流露出绵软的温柔,虽然这温柔下是暗存的苦涩。

沉思了许久,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样起来收理行装。一切完毕之后,他从后门走出了中华阁。

虽然这决定下得万分艰难,但自己已无法坦然的面对师父,师父的弟子不应如此不争气。每次与师父目光相对的瞬间,他都感到不自在的尴尬,不见了往日的亲切。与其忍受蚀骨的自责,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说不定将来会有一个更出色的的人来做他的徒弟,比如步惊云。

出了中华阁,剑晨遥望着这个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目光依依,眷恋不断。但终于毅然地回头,向远方走去。

无名心中有点乱,他想着剑晨昨天在佛龛前的样子,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藏剑室。

他进入室内,一眼便看到英雄剑赫然的正放在剑架的最高处。英雄剑自传给剑晨后,就一直放于剑晨房中,怎么会……

无名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转身向剑晨的房间走去。

走进房中,已然空无一人。床上还残存着余温,无名环顾四周,看到桌子上静静地放着那枚玉佩,玉佩旁边是一杯沏好的茶,散着清醇的芳香,正是他喜欢的龙井。

看着眼前的一切,无名心中怅然若失,仿佛丢了一件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前所未有的悸然与慌乱,甚至更胜于当年洁瑜惨死后自己的心情。已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未加多想,他拿起玉佩,快速地向后院走去。

一路施展轻功,速度果然胜过脚力。

一抬头便看到前面的剑晨在树林幽径上踽踽独行。

林间雾霭轻笼着双眸,“晨儿!”

这声音响亮清厉,饱含着急切与惊喜,还有着一丝的嗔怨。

剑晨的双腿立即停住,再不能向前挪动半分。仿佛这声音来自天边,既盼望又害怕。

他缓缓地转过身,果然看到无名立于身后,凝视着自己。

“师父”,他欲言又止,如鲠在喉,终究还是没能喊出来。

他比谁都明白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只好敛目低眉,默默地站着。

无名见状,举起手中的玉佩,似质问般地说道:“你收拾好了一切,要去往何处?这是什么意思?”

剑晨被这话激出了强压制下去的感动。可事已至此,唯有坚持下去,让师父放手。

他于是故作轻松的回答:“您已经懂了,不是吗?”

无名顿觉莫名的寒心,“二十几年的师徒,你一杯茶、一件信物便了断了吗”?

他清楚地明白话中的含义,但依然要做与内心违背的事情。剑晨听罢,便略加思索,之后双膝着地,对着无名三叩首。

“这样可以了吗?”他依旧不敢看对面的双眼,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看在曾经的师徒情分上,您就放我走吧。”

如此的回答让无名一怔,随即愤然地回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试图唤他清醒。

剑晨一时不稳倒退半步,泪水不争气地弥漫眼眶,强自忍住后,态度依旧,道:“您生气就尽管发泄吧,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你……”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应,无名难以想象地又一怔,一股悲怨堵在胸口,随即挥手又是一掌,剑晨踉跄一步横倒在地。

也许是一时失手,剑晨嘴角渗出了鲜血,将头深深垂了下去,一滴泪珠终于从眼中滑落,他依旧默不作声地用力忍着。

从小到大,师父很少对自己动手,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抑或是失望。

无名声音微抖,“你这个懦夫,二十几年的心血,我怎么就教出你这样一个徒儿?你就只会逃避吗?即使你人逃到天涯海角,心躲得掉吗?亏得你还知道师徒情分,好,既然你可以不在乎,你能够放弃,那为师就如你所愿。”

说着无名伸手掏出了怀中自己的龙佩,将两枚一同放在手中,掌心运气,意欲毁之。

剑晨见此情形,再也抑制不住,谎忙站起来阻止,“师父”!

“走开!”

自己复被推开。

看着信物在转眼间就将化作玉粉,剑晨急忙跪下,恳求道:“师父不要啊,我错了……徒儿知错了……”他声音哽咽,内心无比地焦急。这两个信物的分量无可比拟,师父却要亲手毁了它们,他到底该怎么办?

心头又在发痛了,他捂着胸口,手足无措。

看着面前的剑晨,一如多年以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无名当即收力,玉佩完好无损的握于掌中。

长吁了一口气,无名俯身将徒儿扶起,双手搭在他颤抖的肩上,露出不忍的慈祥。

“你又何苦……?”

剑晨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扭头看着师父的右手。

无名会意,张开手掌,露出那两枚玉佩。

剑晨用捂着胸口的手从师父掌中慢慢拿起了白玉虎佩,低头看着它,贴着心口把玉佩紧紧地捏在指间。

他仍旧不敢看师父,“我只是觉得,自己早已不配做师父的徒儿,不但未将您的剑道融会贯通,还做出许多不齿之事,让您受伤蒙羞。我……对不起您,徒儿真的无颜面对师父。”

听到这样的话,无名语重心长地说道:“傻孩子,这世上哪有父亲不要儿子的。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便跟着我,除了血缘不同之外,你几乎就等于是我的儿子。你的位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所以不要再说配不配的话了,你这个样子,为师会很难过的。”

无名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晨儿,你要记住,最快乐的人是没有过去的,所以你要从过去中走出来,前面的路会很光明。没有什么是真正放不下的,痛了,就要自然的放开。未来还很长,我们还可以好好地生活,就像从前那样,好吗?”

无名一席话令剑晨有些茅塞顿开之感,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无名轻轻地拭去他嘴角的血迹,抚摸着徒儿的脸颊,“疼吗?”剑晨忙摇了摇头,正视着师父,充满了讶异与感激。

他上前抱着师父,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感觉那么的安全和温暖。仿佛世间万物皆化乌有,只有此情荡漾心中。

“跟师父回家”。

“嗯”。

终于回到了房中,无名看着面容虚弱的剑晨,扶着他躺下睡熟,将玉佩复给他戴好,方才离开。

昏昏沉沉间,剑晨渐渐忘却了虚无。

回忆如同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它牵引着思绪,顺着梦境,剑晨回到了孩提时代。

在后院那片海棠林,师父带着年少的自己在林中练剑。

“晨儿,这招为‘一剑成名’,看好了。”

一剑穿梭间,无形的剑气环绕周身,无数花瓣由上飘落,点缀着衣衫,铺满脚下。那是一种极致的美,纯粹而精致。也是在这片林中,他体会到了剑法的奥秘与无穷……

恍惚间,思绪停顿,一丝笑容浮现在了脸上。

好美好的梦境,很长时间没有这般的轻松温暖了。这种感觉只有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出现,那是别人所给不了的。

似乎睡了很久,剑晨带着暖意醒来。不知为何,身心仿佛还置于梦与回忆中,突然觉得放松了。过往的一切,都显得如梦一场,虚无缥缈。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对楚楚是爱慕已久,也曾为爱付出,因她受伤,但似乎从来没有因她而这般心痛过。

原来自己一直是在努力地弥补过失,尽力的去争取情感。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可以令他喜令他忧,却并不是自己不可没有的一部分。只有师父,在不自觉间会令自己忘却自我,心痛不已。孰轻孰重,已昭然若揭了吧。

剑晨释怀的叹息,如同解开了压抑已久的心结。而今楚楚家庭和睦,美满幸福。自己也可以放心,可以放手了。

拖着孱弱的身体漫步海棠林,是时,粉白相错的花瓣在泛着金色的阳光下飘摇而落,徘徊乱绕空。

又是一场飘零曼妙的海棠花雨。

剑晨的双眸迷离的看着眼前的丽色,渐渐变得湿润,心底莫名地涌出一丝感动。似乎是心中最柔软、最安详、最幸福的一处被轻舞的花瓣在不自觉间悄悄触摸,仿佛找回了最原本的自己。

他轻倚一株海棠树干,微微扬起头,看着眼前的美景,仿若这一切连同自己都置身于美丽的幻境之中——是好久未见的梦境了,依稀带着久违的温暖之感,那是曾经属于自己与师父的生活。

他思绪拂动,回忆种种。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卷身江湖,遥想当初,竟恍如隔世。

剑晨缓缓地长吁一口气,嘴角微扬,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是自嘲?是苦笑?痛彻?遗憾?抑或无奈后的释然?

“不管怎样,是该放下了……”他喃喃道:“该放下了,也是时候醒了,都结束了”。

剑晨轻叹着,心也丝丝缓缓的放松了。他半闭着双眼,任凭海棠花瓣飞舞出萦绕幽香的花雨,静体花瓣飘落在周身的轻柔。

远处,无名静立在垂柳的丝绦枝帘后,怜爱地望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陪伴自己多年的爱徒,像极了父亲守望着儿子。

无名内心突然漫上一丝酸楚,是痛心吧?看着这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他平日习武之余已将诗词礼仪、文赋词乐熟稔地掌握。若是从小不曾传其武艺,任由其学文,做一纯粹的书生,可能如今他应是一位在科举中得意考场之人了吧?

无名不禁有些遗憾。自己武功绝世,但最终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遭丧妻之痛、离恨之苦,待得回头,为时已晚。因而参透浮世之争,退隐桑榆。可明知道徒儿涉世未深,单纯善良,却亲手带他走向江湖这条不归路,于他于己,都酿就了一段惨痛的经历。终究自己也是个放不开的人。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段执念,无论好与坏。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但至少师徒共同走过了,你在,我也在,情在,意依旧。

微风拂柳,柳枝撩衫。无名垂首轻叹,眼神悲悯而澄明。

夕阳外,烟波碧草,映照着亭台楼榭的中华阁,无限凄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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