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芙蓉

长宁十五年,皇帝颁布罪己诏。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朕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是时也,地崩裂,水患危,皆因朕功不德,政未协,以致阴阳不和……”

同年,册立太子。

骤雨初歇。

黑云渐渐散去,天边透出日光来,照得湖面赤红。湖中十来支荷花上清水滴滴,水珠在荷叶中滚来滚去。湖岸连着碧云天又接红亭绿树,柳枝水洗过一番,在日光下随风伸展,绿得可爱。

宫中的池塘不胜枚举,独数长宁宫的水面清圆宽广、花繁叶茂,是难得的幽静。

长宁宫是先皇后生前居住的宫殿。

先皇后薨逝后,秦岁作为先皇后所出独女,一直住在长宁宫中悼念亡母。

风过湖水吹来淡香,抚过人面,带起一缕乌发。秦岁迎风立在木船上,抬手将发丝拢回耳边,淡粉的指尖摸到耳廓转而又指向湖中心。

那有一朵荷花开得最好。

木船上的内侍随着她轻轻一指,立马弯腰捡起船桨,驾着木船向秦岁所指的方向驶去。小舟缓慢前行,湖水泛起涟漪。

她站在小舟上荡在湖中央。

湖岸,一个单薄的身影伫立遥望。

他身后是凤飞亭,长宁宫的独特标志之一。

木雕红凤口衔宝珠立于红木房梁的顶尖,在琉璃瓦折射的绚丽日光中展翅欲飞。

此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声穿过凤飞亭,落在他身后。

“你是皇姐身边的人?”冰凉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他单薄的身影闻声微颤,弯曲着避开那只手,语气怯懦。

“太子殿下金安……”

“怎么之前没有见过你?”

“……”他低头不语,怕得坐立不安。

“咔”湖中荷枝弯折,花自落入秦岁掌心。

她回眸遥望岸边,那抹明黄实在抢眼。秦岁侧头看向内侍,将视线又抛到岸上,内侍心领神会。

湖心小舟微微晃动,迎风而回。

湖边微风吹得人骨头疼。

“抬起头来。”那语调头重尾轻,像是野兽无聊时的拨弄。

“……”他听命抬头看过去。

狭眼之中瞳孔如针,明明是笑脸却让人脊骨生寒。

秦律就是模样生得好。

不然,依照这副皮笑肉不笑的鬼样子,还真是要吓死几个人。

但即使这样,琅姬也要吓晕了。

他从小体弱神轻,心也不好。虽然被送到秦岁身边以后金尊玉贵地养了许多年,但还是受不得秦律这般逗弄,只一眼后他便又匆匆低头。

“抬起头来。”

秦律语轻气沉,视线意味不明地落在琅姬头顶,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琅姬抖得更厉害。

“他胆小,你别吓他。”

船靠岸,秦岁声如玉磬。

她走下船来到琅姬身边,抬手轻轻勾起他的下颚,强迫其抬头。她好似在展示一件精美可爱的玩意儿,将琅姬的全部美貌尽数展现在秦律视线之下,供他仔细观赏。

秦岁的指尖沾有水珠,勾得琅姬不太舒服,使他娥眉微蹙、双颊粉红,被迫忍耐的神色越看越美妙。看得秦律眼神发直,钩在他的脸上、身子上,难以扯开。

“ 美吗?”秦岁另一手捏着沁水芙蓉,弯眼勾唇笑问秦律。

秦律视线黏腻地贴着琅姬,轻声赞叹道:“美。”

只这一个字,却比秦岁的指尖还要冰。

琅姬忍不住发颤,他喉咙滚动,像一只待宰的小鹿。

秦岁很满意秦律的回答,她指尖离开琅姬的下颚,手顺着他颌骨摸到脖颈,随后搭在肩膀又抚过脊背……突然猛地一推!

琅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她推向秦律,他闭着眼任由自己软倒在秦律身上,倒贴过去的那一刻,唇扑在秦律的耳边轻呼出声。

“啊~“

“归你了。”秦岁大方一笑,她摇摇手中的荷花,转身将其插在事先准备好的白玉瓶里,背对着秦律说:“作为孤庆贺你入主东宫的礼物。”

秦岁最了解秦律的喜好:野兽、美人。

琅姬原是瑶贵妃选进宫中专门给秦岁解闷儿的,他生得雌雄莫辨,模样称得上天下第一好。性格也好,娇柔乖巧、知情知趣儿。人也很聪明……秦岁颇为钟爱他。

“谢谢皇姐!”秦律伸手搂着琅姬,大手偷偷摩擦他腰肢上的软肉,笑容灿烂。

秦岁倚坐在亭中的软榻上,静静地看着二人相拥,片刻后轻笑道:“琅姬从小被我娇生惯养,若是伺候得不好……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他。”

秦律放开琅姬走近秦岁,蹲下身,侍奉在她腿边,语气十分亲昵,道:“既然是皇姐的人,我必不会让他受委屈。”

秦岁伸手指在秦律眼前,柔声道:“现在是你的人,好好待他。”

秦律仰着笑脸,他像只会摇尾巴的小狗,蹲在秦岁脚边哈哈道:“我的就是皇姐的,我定会用心爱护。”

秦岁牵起唇角,面色温和。

秦律望着她温柔慈爱的面庞,眼中笑意逐渐消失。

皇帝有五位皇子,无论是凭才学名声,还是家族势力,秦律都不够资格做太子。他母妃早亡,母族败落不成气候。秦律文不如兄长、武不及皇弟。他能当上太子还要归功于眼前这位带他如母的皇姐。

她颇受皇帝宠爱,又背靠母族,宰辅世家谢氏。

只可惜秦岁是女子,幼弟早夭,不然这天大的馅儿饼怎么也轮不到他秦律头上……

秦律盯着秦岁蓦然说道:“臣弟无德,若是恒儿在,这太子之位由他来坐最合适不过。”

他这话搅得秦岁蹙眉。她琉璃色的眼瞳微凝,神色中并无怀念血亲幼弟的哀伤,反而带着几分嫌恶。秦岁坐起身抬手拍在秦律的肩上,声音有些厌烦道:“提它做甚,晦气。”

先皇后与秦岁母女情深,其难产薨逝后,秦岁因此极度厌恶幼弟秦恒。甚至在秦恒下生后,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尽管如此,秦律还是忍不住将其挂在嘴边,几次三番地试探秦岁对一个死婴的感情,将自己与之比较,直至听到秦岁对秦恒的嫌恶,秦律方得片刻安心。

仿佛这样,他与秦岁就真能变成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他眼底终于浮出真情笑意,亲昵乖顺地为秦岁捶着腿,哄道:“弟弟该死。姐姐不喜欢,弟弟不提就是。”

随后,秦律枕在秦岁膝上,轻声道:“姐,我如今是太子,将来我就是天下之主,您便是天下之主的姐姐,我必倾尽国力供养。”

秦岁伸手轻抚他的头,轻声道:“长姐如母,我只盼你平安喜乐。国事复杂繁重,劳心劳神,今后更要关护身体。若有拿不准的事,或是受到不该受的委屈,千万记着找姐姐。”

她的视线落在琅姬身上,见他也在痴缠地看着自己,嘴角微扬,轻声道:“出什么事都有姐姐给你兜着。”

秦律趴在秦岁膝头,闭着眼睛轻声“嗯”着。所以,他并未注意秦岁与琅姬之间纠缠且意味深长的对视。

“倒确有一事。”秦律突然睁眼,抬起头,神色阴沉莫测,“今日父皇册立储君,早朝后谢氏表兄与我道贺,言语颇为亲密……”

秦岁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薄唇轻碰问道:“他与你说什么?”

秦律没答话,眉头紧皱着,看似气愤。

片刻后,秦岁听他恶狠狠地自语道:“我迟早要杀了他!”

秦岁淡眉微挑,眸光一沉,抬手轻打在秦律的鬓角上,嗔怪道: “狂妄之言。”

她手上力道不重,倒也打得秦律耷拉下耳朵,脑袋一晃,他低着头恨恨地说:“那杂种让我叫他姐夫……我呸!他也配?”

谢氏嫡子,谢无涯,全京城世家大族的嫡子嫡孙中 “最有出息”的大公子。

强抢侍从新妇做外室又将那对夫妻殴打致死,受到新妇家人状告,却因是权贵而无人敢判。

不学无术也能就任翰林院督办太学,借机受贿买卖官职。

听说前些日子非要人鸡相斗,任凭自己的黑毛斗鸡啄瞎幼童的眼睛……

“我早晚弄死他!”自己是一滩烂泥也罢,怎敢妄想与他姐姐相配?

秦律从谢无涯口中听到秦岁的名讳都直犯恶心。他暗自悔恨,早朝听到谢无涯说那些脏话时就应该将那厮的嘴撕烂!

秦岁抬手又是一巴掌落在他脑袋上,轻声呵斥:“还要胡言乱语!”

她打完又似是心疼,掌心贴着秦律的头不轻不重地揉着,口中循循教导他。

“太子啊,莫再口出狂言!前朝后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多少只耳朵在监听你?”秦岁捏着秦律耳朵的手转而指向孤身站在亭边的琅姬,安抚秦律,“莫急~别吓坏我们琅姬。”

秦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琅姬鹿眸含水,怯生生地看他。

“今早他陪我折花吹了许久的风,带他回去吧。”秦律耳畔响着秦岁的声音,视线却一直落在琅姬身上。他移不开眼,只听秦岁在他耳边笑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我刚折下湖心最好看的花,就换你来摘我的花了。”

秦律微怔,转头看向秦岁。

秦岁向他伸手,掌心温热托举秦律的脸,拇指摩擦他的鬓角。秦律还能闻到她指间帕上的淡香。

秦律最喜欢秦岁这样捧着他的脸,因为儿时,母妃也是这样捧着他来哄。

秦岁声音轻柔却不失严肃,如同秦律幻想中的母妃,嘱咐道:“守好你的花,万不能让旁人摘去。”

秦律神色恍然,点头喃喃道:“我明白。”

秦岁身为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又恰逢适婚年龄。谢家肯助他做太子,定是秦岁应允会下嫁给谢无涯。

秦律咬紧后槽牙,他务必尽快铲除那东西,万不能让此等腌臜之物玷污他皇姐的万金之躯。

“皇姐放心,律儿最会护花了。”

秦岁放开手轻拍他肩,欣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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