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末尾,酷暑消散。正是泛舟湖上,饮酒作诗,赏花取乐的好时候。
长宁宫的湖水引自白象寺的琉璃潭,故而清透澄澈,亦取名琉璃湖。秦岁特地命人准备两只游湖小舟,清风微凉吹动船桅,小舟便荡漾在湖心花丛。
若坐卧于舟,可见水面芙蓉花开欲败,引蜓轻落,湖中金鳞嬉叶碧波微荡。
湖上石桥也是一绝,整体通透洁白如登天玉阶,桥身浮雕彩绘,异兽生动若现,精妙绝伦。
凤飞亭的美妙自是不必说的,红盖尖顶有凤欲飞,日光落下来照得木雕彩凤绚丽夺目,叫人分不清虚实。亭子两边延伸的长廊枝叶深绿,清凉幽静。
“真如仙境一般……”易平兰一身玄黑束装倚在长廊角落远眺全景,不免由衷称赞。
“何止仙境,那还有仙女呢!”一只手搭在易平兰的肩膀上,带着酒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易平兰转身看到一张醉得发红的脸,他眉头一挑,目光微沉,心想:宴会还没开始,这苏尚书的宝贝儿子就醉成这样,一会儿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他的视线从苏淇俊俏的脸蛋,转落到另一处拿着酒壶的墨绿衣袍男子身上,嘴角一扯,心道:这位谢大公子更是将这儿当作自己家了。
易平兰默默观察这两个轻浮的醉鬼,两位当朝驸马的最佳人选,竟不如刚才来温酒的小太监有深沉。
他又顺着方才苏淇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将目光送到红亭中那抹浅蓝色的身影上。仅仅是瞥见一抹身影,心跳便不自觉地加快。易平兰移开视线,悠长吐息,平复心上的波动后,转头回以苏淇一个赞同的眼神。
“比仙女有过之而无不及。”易平兰心想:或许白象寺壁画上的神女都不及她一片衣袖。
想到此处,他看向谢无涯的眼神便更加嫌弃。怎会有传闻说公主要委身下嫁于此等败类?
传谣的人是没长脑子吗?还是皇帝病的太严重,眼瞎糊涂了?
“公主,再不开始就耽误时辰了。”琅月明俯身低头在秦岁耳边提醒。
秦岁手中拿着琅姬前几日新画的本子,看得正入迷,她敷衍着问:“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吗?”
琅月明语气无奈道:“太子来了,但他拉着兄长在假山玩闹……唉,状元郎不知何原因,回话说恐怕要迟一些。谢无涯那个草包都喝完两壶芙蓉笑了……”
“我问的是那位。”秦岁打断琅月明的话,合上书抬头时,目光越过长廊落在某处玄黑上。她话音一顿,抬手止住琅月明的声音,“好了,孤看到他了。”
“哎?对了,你是谁?”微风吹得苏淇醒酒,他将搭在易平兰肩头的手拿下来,警惕地打量他。
“禁军易平兰,拜见公子。”他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模样不错……但怎么做了禁军呢?”
禁军是最不受待见的职位,上有御司监统辖,自身无权无势。左右还有西厂和锦衣卫架着,净干些两边受气的差事,哪个好人家的公子往那里钻?
“卑职随太子前来。”易平兰恭敬地回答。
“哦,太子护卫啊……”苏淇恍然大悟,他就说一个小小禁军怎么能参加这种宴会。
苏淇看着易平兰毕恭毕敬的脸,心想:不行,不能让他站在身边,不然一会儿宴会开始,公主到底看谁啊……
“怎么不在太子身侧保护?”苏淇教训着,“玩忽职守,万一太子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太子……”太子拉着俊俏侍君在假山后面颠鸾倒凤,玩得正尽兴,能出什么闪失……精尽人亡吗?
易平兰心里尴尬,他又不能如实说太子欲行苟且之事,所以特命他滚远点。
“太子他,尿急。”易平兰只恨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秦律也能当太子,大秦算是完了……
“哦,那……”苏淇被他的说辞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内侍高呼,“太子驾到!”
他赶紧转身下跪,其余众人也尽皆跪地:“太子殿下,万福金安,长命无衰。”
秦律拉着琅姬匆匆而过,一个眼神都没落在他们身上,只是路过时挥手道:“都起来吧。”
他目标明确地直奔秦岁身前,单膝着地行大礼,给足秦岁脸面:“给皇姐请安,皇姐万安,长乐无极。”
秦岁弯腰伸手将他搀扶起来,笑道:“可算来了。”
她拉着秦律坐到主位,轻声嗔怪:“月明回报你拉着琅姬胡闹,多大的人了像个孩子一样,衣衫可换好了?若是害琅姬受风,孤可饶不了你!”秦律笑而不语,拉着琅姬仰头看她。
“琅姬与你同坐吧。”秦岁拍拍秦律的肩,抬手招来薄毯让人盖在琅姬身上。她唇角勾笑,眼神平淡地看着秦律接过毯子替琅姬盖好。
琅姬如今可不经碰,秦律一根手指沾到他,琅姬都要抖三抖。他眼下淤青若隐若现,想来没少受人折腾。这都是将前朝皇孙弄到宴会上的代价。
“看你这么喜欢他,孤就放心了。”秦岁视线从秦律转落在琅姬身上,“你替太子解闷儿,就是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孤都满足你。”
琅姬转头看向一直没发话的秦律,轻声细语道:“奴想要的太子都给了……能伺候太子已经是恩赐,奴心满意足的。”
秦岁笑看秦律,道:“还是你会养花,孤可从没见他这副模样。”
“是姐姐调教得好。”秦律心里对琅姬的态度很满意,抬手搂着他低头说,“皇姐要赏你东西,想要什么就提,你怕本宫吃醋不成?”
琅姬抬头鹿眸微瞪,倚在秦律怀中撒娇道:“没有~奴这是知足,奴有太子疼爱就够了。旁的身外之物,跟在您身边,奴也不缺那些……太子公主若非要疼我,就放我与妹妹说几句话吧,多年不见,甚是挂念。”
秦律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心里热乎得紧。
“现在不行,没有你,律儿可待不住这种宴会,你陪着他多认认脸,晚些时候留下来和月明说会儿话,我再派人送你回去。”秦岁接话,随后看向秦律,“皇姐招了这么多公子小姐来,就是为了让你多认一认,日后朝堂上也好做事。琅姬陪着你一起,总不会再嫌闷了吧?”
秦律挠头,勉强答应:“吟诗作画哪有看猛兽撕咬有趣,但皇姐用意深远,律儿一定不辜负皇姐的一片苦心。”
秦岁伸手摸摸他的鬓角,欣慰道:“好孩子。”
易平兰远远看着他们寒暄后,慢慢走回到秦律身边,毫无存在感地拱手行礼,谁的视线也没落在他身上。但易平兰的目光却总是借着眨眼的间隙,偷瞥秦岁的侧颜。
近看,公主殿下更美。
秦律虽然无德,但极为依赖公主殿下,幸好公主品行端正,是最温柔良善之人。猛兽拴着锁链,大秦目前倒也还算无虞。
宴会开始,几家颇有名望的世家小姐便都凑上前来找秦岁敬酒,偶有一两位会借机与秦律攀谈。但太子的注意力都在怀中美貌侍君的身上,对世家小姐们视若不见,态度无礼又傲慢,惹得众多千金贵叶心里不痛快。
秦岁从旁劝了几句也不见效果。
易平兰牵动嘴角,心想:公主设宴就是为了给太子结识人脉,如今倒是因为秦律这性子,把众多公子小姐得罪了个遍,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公主殿下,臣敬您。” 状元郎一脸正气提着酒壶上前敬酒,神情还带着些匆忙。
“萧郎来晚了,只敬一杯孤可不喝。”秦岁拿着酒杯手腕轻摇,笑看萧明台。
萧明台躬身正色道:“当然是自罚三杯,再敬公主。”语罢,他立刻自饮三杯,脸已泛红,又倒酒举杯道:“敬公主。”
秦岁勾唇浅笑,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又还给萧明台。易平兰眉头一跳,随后他见秦岁转头对秦律说,“这位是刘继同老先生的弟子,你们也算师出同门了。”
这话就是硬给秦律找关系,刘继同当年也就教过皇子们练了几天字,那时正逢秦律丧母尽受其他皇子排挤,也不知学没学过刘继同的字。但他成日跟在秦岁身边,倒是将秦岁枯骨细枝般的字迹模仿得有模有样。
“哦。”秦律应道,但心底仍不知该与这位状元郎说些什么,不过他见萧明台仪表堂堂,虽是寒门出身,倒也才华出众,比那谢无涯好过千倍万倍,便问道:“你可娶妻?”
萧明台愣神片刻回答:“并未娶妻。”
秦律点头,开始仔细盘查他的家世门第……
易平兰支着耳朵听了几句,翻来覆去都是些没用的话,便不在关注秦律。垂眸时他恰好看到旁边坐着的琅姬得空拿起纸笔,在纸上作画。
“嗯……”琅姬偏头看易平兰,柔声说:“你站过去一些。”
易平兰听命往右侧秦岁的方向挪了一步,让出些光来供琅姬作画,那美貌侍君颇为温柔地朝他一笑以表谢意。但易平兰始终觉得,琅姬的笑尚不及他笔下画中公主浅笑的万分之一。
当然,真人更美,只是由不得易平兰直勾勾地盯着看罢了。琅姬画完心满意足地欣赏片刻,转头问易平兰:“美吗?”
易平兰诚实地点头。
琅姬笑问他:“画美还是人美?”
易平兰耿直地回答:“不如人美。”
琅姬将画随手递给他,转而又画一张秦律的肖像,这一幅明显更用心,精雕细琢,画得很仔细。
易平兰觉得琅姬浪费许多笔墨将秦律画得比本人好看。他低头看手里那张秦岁的画像,墨迹微干,温柔的眉眼间有一两分秦岁的神韵,但远不及她的真容。
他将画微折小心存放保管,心想:公主圣颜不能随意乱丢,那卑职只好代为保存。
“萧郎既三元及第,想必文采绝佳,孤前日游湖在此扇面作画,只是不善丹青,将这扇面作毁了。”秦岁拿出一副折扇,上面画着一湖芙蓉,画艺精湛栩栩如生。那是琅姬在荷花初开时随手画的。
“听闻萧郎不仅诗作得好,字也美。受累为孤提上几笔,以瑜掩瑕。”
易平兰耳朵微动,但目光不敢再有偏转。
萧明台接过扇子端详,赞叹道:“公主过谦啊,此扇面画功精妙,倒是萧某要毁掉这妙笔丹青了。”
秦岁笑着轻声说:“萧郎随便一写都是好的。”
气氛着实暧昧微妙。
易平兰终于还是忍不住微微侧目。
公主殿下醉了吗?
秦岁眼微眯,唇带笑。她脸颊微微泛红,琥珀色的眸光温婉缠绕,让人心头发胀,只是这样醉人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易平兰的身上。
易平兰迅速移开目光……公主殿下不是他这种人能够宵想的,当然也不适合萧明台这样的寒门子弟。
秦岁今日有意亲近,便是将萧明台放在火架上烤。今日之后,朝中势力以苏、谢两家为首的大臣都会为难这位寒门出身的状元郎。
萧明台自然也深谙此道,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画艺精妙的扇面,自觉头晕目眩。
易平兰垂眸沉思,他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懂公主今日设宴的用意,或许并不是为太子拉拢人心这么简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