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她已经太久了。

哪怕她自诩是好脾气的龙，也开始不耐起来。

“喂，不要跟着我了。”她忽然转身，吓到了他。他愣在原地，行动迟缓地、绅士地向她行礼。

龙无奈起来，她实在有些不忍斥责这样一位“乖宝宝”。

但她也不想被打扰生活。

于是她仍然决定驱赶他：“去做自己的事情吧，青年，跟着我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青年显而易见地茫然无措起来，他似乎太久太久没有说过话，开口声音嘶哑：

“抱……歉……”

龙想，她的耐心值“岌岌可危”。

青年很快就重新熟练了说话这件事，虽然还是有些磕磕绊绊，但咬字足够清楚，声音也足够好听。

他风尘仆仆，带着兜帽的长袍破破烂烂，而且显得过分得大了，在他身上空空荡荡，衬得他形销骨立。

他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时间在我身上停止了，你也是……所以我跟着你。”

龙惊讶起来。

没有人可以看见龙身上时间的流逝，因为她根本就来自于另一个时空。阴差阳错地，她孤身醒来在此地，而她身上的时间停止了。

而且停止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她自己都不确定这种停止是永恒的，还是某天会“戛然而始”。

她于是斟酌了一下言语，小声地询问青年的身份。

“抱歉，我完全忘记了。”青年慢吞吞地说着，“但我想，我大约是已经死了。”

他下意识去拉兜帽和长袍衣摆，以便更好地遮住自己的面容和躯体，然而那件风尘仆仆且极不合身的破烂长袍居然被他撕扯下来了一角，于是龙忽而看见他左半边已经骷髅化的眉眼。

他抬手遮了一下，于是被看见的还有已经骷髅化的右手。

亡灵有些窘迫地抬起头看她。

——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龙忽然想。

于是她软了声音：“好吧，你可以跟着我，亡灵先生。但我不会保护你，我也不是你的伙伴，也不会等待你。”

亡灵点了头。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无聊得很，也慢慢走，穿过这片嶙峋之地。

龙和亡灵的第二次交谈，是在夜晚的篝火旁，依旧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干柴各找了一半。

龙好奇极了：“你竟然可以直视烈火。”

亡灵不解地偏过头，看向她：“我本身就是火，只不过是冷的火，寒冷得吓人。”

龙感慨：“阴间的火就是这样，幽暗，却不熄。”

她摸出干粮，礼貌地分享：“尝尝吗？”

亡灵摇头：“我已经彻底腐朽，食物只会从我的咀嚼穿过我空洞的骨骼，散落一地。”

龙瞬间觉得食物可贵，有点舍不得。

亡灵善意地笑了笑：“况且我再也尝不出味道了，还是把美食留给喜爱它的存在为好。”

龙心安理得地享用起来。

龙吃饱喝足，坐在包裹旁拉着亡灵闲聊：“你有名字吗？”

亡灵大约还不习惯做亡灵，保持着人类的习惯，此刻昏昏欲睡：“嗯……？”

龙好奇地等着答案：“我是关年，我的名字是关年，你有名字吗？”

亡灵想了很久，他完全忘记了。

到了白天，亡灵依旧裹起他的长袍，远远地跟在龙身后。

龙漫无目的地走，误入了骷髅马的领土。等争斗平息，龙仍然独自前行，而亡灵拥有了一匹马。

骷髅马不服气地刨了刨沙子，甚至想要冲上前啃龙的衣摆，被亡灵武力镇压。

然后他们又误入了矮人遗迹，亡灵被龙塞了一柄沉重的双手剑。

再然后是避世精灵居住的绿洲，亡灵破破烂烂的布袍子也被换了下来。

又走了三天，他们在沙漠里迷了路。

龙看着地图，觉得不能理解：“不就是这个方向吗……朝着太阳和月亮？”

亡灵在远处，背靠着骷髅马，望着风蚀蘑菇林，陷入沉思：“所以，我们一直在原地。”

龙又挣扎了三天，看着熟悉的风蚀蘑菇林，决定让亡灵带路。

亡灵带领着龙一路向前，走入了森林。

龙喜欢森林。

她惬意地窝在温泉里，用尾巴摇下满树的花瓣，枕在暖和的石头上看星星。

亡灵坐在树梢上为她望风。

“亡灵先生。”

他忽然听到龙呼唤他，于是亡灵低下头，看到龙吹起一捧花瓣，为他下了一场纷纷的雪。

龙笑了起来：“亡灵先生，你总是看起来很难过。”

亡灵茫然地摇了摇头：“您知道的，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时间也没有记忆的亡灵，眼里只能看见现在。”

“所以要爱现在。”龙认真极了，歪着头问他，“你见过雪吗？”

亡灵没有见过，可是他知道那是什么，龙的鳞片和羽翼都是白色的，一种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的白，不知道该用褒义词还是该用贬义词去形容的白，雪一样的白。

他看呆了。

龙于是承诺：“我带你去看雪。”

亡灵点了头：“好，我陪你去看雪。”

于是他们去看雪。他们一前一后地踏上旅程，不是同伴，也不是陌路人，也没有谁知道雪山的方向。

亡灵复生在断壁残垣中，来自被战火吞噬的村庄。荒芜的沙漠和森林边缘有太多这样的废墟，故而他没能通过焦土找到任何信息，有关于他，或者任何人，只是茫然地在停止的时间里，在荒芜中跋涉。

他往返于沙漠和森林，走过无数的废墟，但废墟那样多，他没有到达过雪山。

他的眼睛是火焰一样的金色，他看向龙的时候，她总会这样想，就像是烈日，就像是朝阳。

亡灵询问龙：“为什么您不飞起来呢？”

他自顾自地说着：“会飞的生灵往往被寄予自由的祈望，所以您为何不高飞。”

龙疑惑地回视他：“那你要怎么办呢。”

亡灵有着奇怪的坦然：“我会目送你，然后继续走这些路。”

他总是说敬语，刻意保持着疏离，但过不了多久就忘记了，又下意识温和亲近起来。

龙想了想：“但那样我们就不再同行，也几乎不可能再重逢。”

“我会自己踏上旅途，”他说，“期待，或者不期待重逢。”

龙说：“这可真拗口。”

“人总是为旅程而活，或者重逢而活，或者任何理由。好像都要找一个什么理由，才能抵抗这个世界，才能抵抗人自己的生命。但亡灵不是，亡灵有太多的时间，或者说亡灵不需要活着。”

“对于亡灵来说，只是走下去。时间没有意义，生命没有尽头，而旅程和重逢是这条无休止的线里突如其来的断章。”

龙笑了笑：“不是时间没有意义，是生命没有意义。”

亡灵没有再应答了。

龙却突然回答起他的疑问：“对于会飞的生灵，翅膀也是一种束缚。飞行只是很普通的一种生活方式，并不能有助于逃离，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意义。”

“而我是一个再无聊不过的存在，消磨着我无法消磨的时间。”

亡灵却忽然说：“意义，飞起来，就知道了。”

龙递给亡灵一盏灯，这是她的收藏品之一，她提得累了，于是亡灵将灯挂在骷髅马的鞍侧，他枕在兜帽上昏昏欲睡。

于是龙替他们俩做好了决定：“去村庄问一问吧，总有人到达过雪山。”

但是在进入人类领地之前，他们要做出一些准备，人类对于非人生物往往可没有那么友好，永生种也不能轻视这条红线。

不过事实上他们也没出什么差错，两个人裹着宽大的袍子，都不善言辞，而且孤僻，就连风尘仆仆也伪装得很像。骷髅马被放生在荒原里，兜帽遮住了龙角和尖耳，衣摆掩藏了尾巴，亡灵的白骨也被布匹一层层裹起，空荡荡的胸膛里流淌着风。

来往的人偶尔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很快就移开，然后忘记。喧嚣的声响却一直萦绕着，把他们一起挤在这个小小的人类村庄里。

他们站在人世间，就好像自己也是人类。

龙微笑着说：“逛一逛吗，据说今天有集市。”

亡灵很认真地思考着行程：“您知道的，我生前大概也是人类的一员，这些，其实早已经是我习以为常的东西。”

龙摇摇头：“可是你忘记了，忘记了的都不算。”

“过去的和现在的你都是你，但现在的你，也可以算作一个新生的、独立的、空白的你。”

她看着亡灵，亡灵抱着她赠予的那把剑，腰间挂着她的灯。

“而且，”她说，“这也是旅行的一部分。”

亡灵很乐意陪伴她旅行。

他们没什么要紧的物资要购置，准确说，两个永生种，失去了生存必须的顾虑之后，他们所要忧愁的只是一些感时伤秋的无用的东西了。

但他们还是驻足在每一个摊位前，认真地观赏着。

最终他们停在一间破旧的杂物摊子前，说是摊子，其实也就是一张大一点的粗布，铺在黑土地上。布料四边都沾上了灰尘，货物散放在上面，坐在货物正中央的老婆婆抬起灰败的脸看向他们。

老婆婆低声说：“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换到。”

龙没有说什么。

亡灵茫然地看向龙。

龙从摊子的角落摸出一枚肩章。

老婆婆冷不丁开口：“如果你很珍爱它，它就价值一颗颅骨，如果只是看着稀奇，它就值一张薄饼。”

一颗颅骨的赏金是五枚金币，成了战争时代的硬通货。

而且龙不喜欢薄饼，龙喜欢苹果。

龙摇摇头，从披风的夹层里摸出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宝石，亡灵目睹过龙兴致盎然地清点它们的数目。

龙拿出其中最多的红色宝石，选取最大的一块送给婆婆。

婆婆接过，在铺子里翻找起来：“我没有可以找给你的钱。”

龙摇摇头：“这对于我来说，比不上一颗颅骨的价钱，但应该足够买下这枚肩章。”

龙将肩章别在亡灵的衣襟上。

亡灵默不作声，片刻后他摘下，将它收进行囊：“一枚军章，可它不属于南国，也不属于北国。”

“这是我的旧物。”龙说，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另一个摊位前，“我初来此地时候，用它抵押换了一些食物。”

亡灵下意识回头想要去找：“还有一枚？”

龙制止了他：“还有一枚很多年前我买了回来。”

亡灵忍不住用手去合行囊里那枚肩章的位置，仿佛它在发烫，而且灼烧了一个死去已久的亡灵。

战火流离，于是人和物都在这片焦土上逃亡，所以这枚肩章也不知道被转手了多少回，本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却恰好在这里偶遇。

亡灵目光飘忽，突然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他小声地询问：“赠予我吗，和剑一样，和灯一样？”

龙笑起来，她好像很不爱笑，但与他说话时又总是笑着，仿佛他是个有趣的什么小物件，一见到就失笑：“这算赠予吗？”

亡灵低下头，思考：“如果是替您保管，那就不算。”

“那就是赠予你的，是礼物，是不必归还的，虽然它不贵重。”龙这样说。

亡灵仍然低着头，像是很想把这枚肩章藏得更好一点，藏在不会丢失也不会损毁的地方：“可是价值是由生灵定义的。”

“对于我来说，它们很……珍贵。”

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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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推推好姬友裴溪亭的新文《这是一个星际坑》！(?)`ω?(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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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不能向所有星星许愿